西门吹雪略怔了一瞬后,习惯性微抿的薄唇便稍稍上扬,就是在笑了。叶孤城垂目而哂,道:“此人想必是命犯苦煞,运气也实在是太差了些。。。”说罢,又继续读道:“一日,某人于巷中徐行,但见一女迎面款款而至,须臾走近,女倏乎停步,某人暗喜,心曰:“岂非属意于吾耶?”既而见女双目大睁,唇角抽蠕不止,遂暗叹道:“莫非又见吾貌丑,惊惧哉?”正辗转其念间,却见女双目愈睁大,口唇亦蠕蠕翕动,既而忽听其口出巨声,曰:“。。。啊。。。嚏!”
西门吹雪听到最后,不由得低笑出声,两人一时相视而哂,笑语融融。片刻之后,西门吹雪拿起茶壶,为两人分别斟上茶水,叶孤城执起杯子,略闻了一下茶香,道:“花橙白毫?”
西门吹雪颔首:“红茶养胃,你理应多饮些才是。”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叶孤城白荻色的五龙团绣长袍从矮榻上垂下一角雪白的袍摆,刺纹的绣饰银线在明光中熠熠闪耀出夺目的泽芒。男人轻轻握了握西门吹雪修长有力的手指,温然道:“。。。你费心。”然后略微舒一舒袖,拿起一杯斟了八分满的热腾腾红茶,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叶孤城浅啜一口,一面从碟子里取了一块豆绵奶酥,应用以佐茶,身旁西门吹雪则是喝了半盏红茶之后,便替他剥起碟里盛着的榛子,两人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说话谈笑。
不一时,外面忽有人道:“父亲,玄儿可以进来吗?”声音清脆,自然是叶玄。
西门吹雪抬手为男子正一正发髻上挽着的白玉七宝簪,叶孤城开口道:“。。。进来。”
片刻之后,叶玄快步从外面走进殿中,穿着一翎孔雀蓝的锦织斗篷,头上扣着兜帽,雪白的小脸儿冻得通红,一边呵着手,一边已经跑到了矮榻前,扭股儿糖似地钻进了西门吹雪怀里,撒娇一般地抱怨道:“爹爹。。。外面冷死了,比昨天晚上下大雪时还冷。。。刚才玄儿和师兄在园子里练剑,手都快冻僵了。。。”
西门吹雪替他解开斗篷,露出里面絮棉的锦绣袄子,衣领和袖口上,都缀着雪白的绒毛。叶孤城在自己的杯中续上茶,然后递给男孩,淡淡道:“。。。喝罢。”
叶玄就着男人的手,将大半杯热乎乎的茶水一口喝了,顿时就觉得腹中暖了起来,叶孤城又拣了一块枣泥馅儿的软糕,喂给他吃了,这才随口问道:“你师兄眼下,在何处。”
叶玄舔了舔唇间粘着的点心上的糖粉,回答道:“师兄还在练功呢。。。他说孩儿还小,天气又这么冷,会冻着的,不用练那么久,所以就叫玄儿回房去。。。玄儿就过来见爹爹和父亲啦。”
正说话间,忽听一个声音道:“爹爹。。。外面冷死了,比昨天晚上下大雪时还冷。。。刚才玄儿和师兄在园子里练剑,手都快冻僵了。。。”分明就是叶玄的语气。
男孩愣了愣,然后便马上左右张望起来,随即就看见了旁边正蹲在鸟架上的鹦鹉,于是便微微抬起下巴,哼了一声,道:“呆鸟儿,不准学我说话!”
那鹦鹉扑扇了一下雪白的翅膀,踌躇满志地在银架上踱了两步,既而钩嘴一张,就是一句惟妙惟肖的重复:“呆鸟儿,不准学我说话!”
叶玄顿时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叶孤城则从碟子里拣了一枚剥好的榛子,递到那鹦鹉面前。鹦鹉见状,振了振翅膀,一伸嘴,就把东西啄进了口中,然后便抻了两下脖子,晃头晃脑地张望了片刻,就用喙开始慢慢梳理着羽毛。
叶玄气哼哼地朝那鹦鹉做了个鬼脸儿,然后就不再理睬它,而是转头对西门吹雪道:“爹爹,玄儿听人说,今天早上有新送来的螃蟹,所以玄儿就让人做了爹爹喜欢吃的蟹肉水晶包子,还叫他们拿了黄酒。。。师兄说螃蟹性凉,喝黄酒就能暖胃,爹爹等着吃饭的时候烫热了喝,好不好?”
西门吹雪见儿子伶俐懂事,虽是年幼,却也已知道孝顺长辈,因此面上神情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心中却是有着淡淡的欢喜,用手抚了抚男孩的头顶,温言道:“。。。好。”旁边叶孤城见他父子二人和乐,心下也自是欣悦。三人一起坐着,叶玄虽然年纪尚小,但却是极聪明伶俐的,又很知礼有规矩,十分惹人喜爱,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说着话,他在旁边认真听着,不时也问上两句,又有那鹦鹉偶尔插嘴混说一气,如此这般,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倒也十分和美融洽,不知不觉间,就已快到了中午。
一百零六。 双燕飞过阑珊处;且傍新雪听箫声 。。。
天色朗净,淡日映雪,墙边一大排花架上的各色盆栽梅花开得颇好,淡淡的花香萦萦绕绕,沁心润脾,十分怡人,笼满了一殿的暗香。
叶孤城背后叠着两只软垫,上身略微斜靠在矮榻上,静坐着看书,那只葵花凤头鹦鹉则蹲在他右手边的银架上,不时探头伸脑地往书卷上瞧上一两眼。叶孤城拿起茶杯,微微啜了口茶,只觉那红茶当中,似是也沾染上了一丝梅花的清香。
他旁边的鹦鹉抻着脖子,眼睛只盯住男人身侧碟子里剥好的榛子仁儿,十分馋涎的模样,无奈脚爪却被用一根银链子扣着,链子很短,拴在它蹲着的架栏上,根本动不了多远,因此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榛子,干馋着却吃不着。叶孤城见它探头缩脑,直勾勾盯住碟子的垂涎模样,便从碟中拈了两枚果仁,喂那鹦鹉吃了,一边又用手指捋了捋它雪白的羽毛。鹦鹉只顾着吃果仁,并不理会叶孤城的动作,身上的一两处羽毛细绒明显有些凌乱,少了一点,想来应该是昨晚与白貂缠闹在一起,厮耍滚打所致。
叶孤城又翻了两页书,一面吃上几块点心,过了一阵,觉得似是略有一点闷,于是便放下了书卷,将其搁在腿上。
他一时不再仔细去看着手里的书,只执了杯子,将目光移开,朝着身旁看去,雪白的衣袖摊垂在书上,袖口银色的刺绣图案,在阳光下闪出耀目的光。
旁边西门吹雪正在教授叶玄箫技,叶玄手里拿着支青色的玉箫,那箫周身细润光滑,音色极为清亮悠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叶玄将其执在手中,动作明显十分笨拙,正呜呜噜噜地吹着,他初学此道,自然是生涩手拙的,亦是难免出错,而且也吹得颇有些难听之意。但西门吹雪面上却也毫无烦厌不耐的模样,只拣了一首极简单的曲子教他,细细教导发声吹奏之道,一面出言指点技法。
叶孤城不觉就将目光停在了这父子两人身上,清冷的日光当中,西门吹雪线条鲜明的侧脸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硬朗的五官也显得柔和了许多。他今日换了件萼白的长身箭袖,漆黑的头发垂在身后,黑白映衬,极为醒目,面容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鼻梁挺矗,额头饱满,一痕薄唇向来略略抿起,虽是周身的气势实在是冰凛硬厉了些,但也并不有损他的容貌,只是因为绝大多数人为他的气度所慑,不自觉地便下意识忽略了男人的长相,唯有与其日日耳鬓厮磨之人,才知道欣赏对方身为男性,身上所蕴藏着的深厚魅力。。。
叶孤城静静瞧他,忽然不知为何,脑海中就浮起刚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高标逸韵君知否, 正是层冰积雪时’。。。这般想着,琥珀色的眸底虽然仍是不曾有什么涟漪浮起,但一双长眉却是已经舒延出了含有淡淡笑意的线条,将手上的茶盏随意放到一边,索性合起膝上搁着的书卷,专心看着身旁的父子二人。
西门吹雪让正在吹着玉箫的叶玄暂时停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拿起自己手中的一支白竹短箫,递到唇边,给男孩做着示范。
他的箫技自然与叶玄不可同日而语,虽只是随意奏了一小段,却已令人过耳不忘,那声音淬冷幽寒,不但调韵绝清,且衔接得流畅翻圆至极。叶玄静静听他吹完,待男人垂下执箫的手后,才看着那支用白竹做的短箫,好奇地道:“爹爹,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字?”一面说,一面就已靠近了些,仔细瞧那竹箫底端。
西门吹雪见状,于是就将手中的竹箫递给他,叶玄用手接了过来,认真打量,见那箫身极是光滑温润,虽是竹质的材料,但却像玉一样润泽细滑,明显是被人时常摩挲抚弄而致。男孩低了头仔细看那竹箫底端,一圈很小的字刻在上面,乍一看去,倒像是花纹一般。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叶玄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然后就歪着脑袋,问道:“爹爹为什么不用一支好箫?玄儿自己用的也比这个好。”
西门吹雪闻言,也不说话,只从叶玄手里拿回短箫,持在掌中,与此同时,却听旁边有人淡淡开口,声音低醇窨厚:“此物,乃孤多年前所制。”一边说,一边就见一只修长的手从西门吹雪掌中轻轻拿过竹箫,衣袖微动间,但觉仿佛是有一缕幽清寒逸的气息,浅浅弥散了开去。
西门吹雪侧首看向身旁的人,薄唇微扬,但笑不语,叶孤城明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起身道:“已至午间,去用饭罢。”
叶玄吐了吐舌头,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明显就是说父亲亲手所做的这支箫很普通,因此小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道:“原来是父亲做的啊。。。”
叶孤城给他披上斗篷,“饿了?”叶玄用手摸一下肚子,点了点头:“嗯。玄儿有些饿了。”
一件白狐皮大氅轻轻掩在叶孤城身上。西门吹雪用手探了一下男子光洁的前额,见温度虽是降了些,却还是多少有一点偏热,于是便替他结上大氅的系带,道:“午膳过后,再喝一剂药。”
叶孤城温声应了一句,两人这才携了叶玄,出了寝殿。
殿外天朗气清,虽是不暖,但也是冬日里难得的天气,只是由于阳光将积雪融了些,才使得外面虽没有风,也不曾飘雪,却也是十分寒冷,比之昨晚的风雪之夜,还要凉上了几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