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西门吹雪挺剑突刺,凌厉的气劲袭开,逼向对方胸前。
求道之心,自入道之日起,从未改变。诚心正意,剑下只饮可杀之人鲜血,决不滥杀无辜,公平决战,争胜负于一瞬间,无对,无错,皆不过是诚于剑,诚于人而已。
数年前,自己以诚入剑道。
那人微扯唇角,拂袖舒裾,剑芒眩目如同霹雳闪耀大地,灼进西门吹雪的眼。
眉峰平凛,足下一纵,借力跃飞,震得满树枝叶沙沙作响。乌鞘长剑自空中刺下,挟裹着北地冬日的冰寒。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生命中只有剑。
但这个人,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毕竟还是会寂寞的。
无人相伴,无人倾听,无人理解。旁人眼中这种不能想象的寂寞,他能够体会,并且甘愿忍受,因此最终达到了一个别人无法达到的境界。
……一直到遇见这个人。
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然而只需几句话,一个动作,一个默契的神情,就已足够。
平生第一次,有人真真正正地明白他,可以互相倾听,可以互相理解,可以互相把酒清谈,可以互相,体味彼此的寂寞。
自己曾经说过,剑本无情,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后来始知,妄也。
那人陡然旋身,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犹如鸥鸟掠浪,白鹤穿云。
一剑,如虹如风,千山玉尘尽散,清极寒绝。
西门吹雪剑势顺势一挑,斜指天南,剑尖还未递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夜风。那人身形一晃,冲天飞起,长剑化做一道飞练,摧得枝头的树叶蔌蔌飘落。人与剑化做了无数光影,如同百川震岳,九荡天虹,一剑之威,足以惊魂夺魄。
……亦足以,销心噬骨。
西门吹雪仰首,看着那人由半空飞击而下的身影,雪衣飘振,墨发翻飞。
然后他抬臂,一剑。
念动情生。
逢君一相知,始觉情滋味。
他为他动了情,亦为他,在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痛快淋漓地,弃了情。
入局,出局,拿起,放下。
一舍之下,心有所得。
也许还未完全放下,但毕竟,时间还很长,他的耐心,也足够。
月光依旧,人依旧。他还是西门吹雪,求道之心仍在,孤傲之心仍在。
寂寞之心,仍在。
两道人影迅速分开。清风拂过,男子垂手在身侧,右臂一幅雪白的袖裾飘飘荡荡,落于地面。西门吹雪收剑回鞘,袍上一块衣摆,亦无声落在脚边。
叶孤城并不看那削断的衣袖,只是缓缓将剑收回,狭长的眼微微上挑,看着对面的男子,然后略略扬唇,露出一个清浅的弧度:“西门,自此时起,你已可称‘剑神’。”
西门吹雪神情不动,只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我虽有进境,亦非,天下第一。”
叶孤城淡笑:“也许此时确有可以胜你之人,但也当不得‘剑神’这一名号。”
“世上用剑之人多不胜数,剑术至化境者,亦非一二。然而‘剑神’两字,又岂是仅凭剑法高低而定。”
叶孤城负手立于月下:“这一股傲气,这一股将身心皆奉于剑道之上,不惜牺牲一切的的傲气,当世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他微微笑道:“你的剑已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可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出 ,又或者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出。境及至此,虽未必是剑道的颠峰,然而,却已当得上‘剑神’一称。 ”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良久,方沉沉开口道:“你,又如何。”
叶孤城狭长的凤目微敛,低低笑道:“我的剑已随心所欲,既是到处都有,也是到处都没有。。。”
右手抚上腰间剑身:“你曾与我说过,少年时以痴迷入剑道,弱冠后以敬入剑道,往后,以诚入剑道。想必加以时日,你于求道之路上,亦可更进一步。”
他忽抬了眸,深深看了西门吹雪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有舍必有得。。。西门,破而后立,恭喜。”
话音甫落,便淡淡举步,朝着西门吹雪身后方向走去。
经过男子身旁时,忽听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的道,又如何。”
“我的道。。。”叶孤城止了步,正停在西门吹雪右侧。他垂了垂眼,忽微微扬起唇角:“西门,你的道,一直在变,我的道,却是从始至终,不曾改过。”
他重新举步,沿着西门吹雪身后的小路向外走:“我的道,非痴非迷,非敬非诚。。。”
顿一顿,然后,略略一笑,云淡风清。
“唯‘承担’二字而已。”
卷七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一百零一。 今宵如梦
交丝团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铜镜立在房中,镜内,倒映出一个颀拔修峻的人影。男人站在铜镜前,身上仅着了雪白的中衣,长长的黑发散在身后,静默地由下人伺候更衣加冠。
两名侍女从一只极大的描金托盘中拿起整齐折叠着的喜服,各自执了手中红衣的一角,动作熟练而又小心地为男子穿上。一层层吉服有条不紊地被穿戴整齐,鲜红的喜袍上绣着百蝠云纹,藤萝交互的相思花用金线一道道刨边,袖口衣领处,饰着松,梅,喜鹊等吉祥图案。
侍女从托盘中捧起一条裹金绞丝围腰,面上镶以红玉,一对翡翠团月佩被分别挂在左右腰际,长长的淡青色穗绦直垂下来,静静悬在腿侧。
男人向后一步,坐在一把黄梨圈椅上,一名年长的女侍执了象牙梳,慢慢将那漆黑的发拢住一半,挽结成髻,接过旁边人捧过的鹤翼金冠束上,用一支金簪,稳稳固定。
红玛瑙串成的冠珠从头顶直垂在身前。男人缓缓从椅上起身,几名侍女为他理平衣摆,拢齐了发端,穿上皂第红帮的朝云缎靴。
铜镜里,映着一张萧疏轩隽的面容,癯昳的眉眼舒扬,一身喜袍,鲜红似血。
侍女退到门口,轻轻开了房门。管家立在门外,右面跟着一队盛装团簇的年轻少女,左侧,站着一排垂手侍立的红衣青年。
“城主,请移步喜堂。”管家躬身行礼,叶孤城看着他身后少女们手中提着的红灯,淡淡展了眉心,道:“走罢。”
一排印着‘喜’字的灯笼在夜幕中舒开柔和的光,月挂疏桐,星缀漫天,挂着小巧红灯的树木随着脚步的向前,一棵棵退在身后。花木茏葱,烛火明灭,举目之下,一片铺天盖地的红。
如火,如血。
穿过庭院,步过廊桥,远远望见喜堂,就看到一条长长的红毯铺在大厅前开阔的石板地面上,地表以青石嵌就,都磨的再平整光滑不过。大盆大盆的明艳花朵列在两边,花开肆意,绚烂如海。
他着了一身红衣,双袖及地,两条团佩上的绦穗随着他脚步的移动,颤巍巍地在衣衮间摇曳。红毯被踩在足下,男人沿着铺就的路,一步一步地朝着喜堂走近。
一步。
那一年,庄生晓梦,他自黑暗中醒来的一刻,此身,已换人间。
一步。
往事已矣,梦中既知身是客,却早已与这场纾华的梦境,再也分拆不开。
一步。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一步。
一步。。。
地毯两边分别站着他的两名红服弟子,青年面上浮着恰如其分的笑容,弯身向他施了一礼。少年则咧着嘴笑,青涩的面庞上,眉眼弯成了喜庆的弧度,向着他,嘻笑着行了礼。
男人淡淡一哂,在少年头上轻敲了一记。少年只觉那长长的袖摆拂在面上,在一瞬间,挡住了他的视线。下一刻,面前重新光亮起来,回头一看,男人修长高大的身影已立在了大厅门口,静静站在当地等待。朱服高冠,神容若仙。
不一刻,司仪拖长了声调唱出吉时,随即,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便响了起来。
远远地,四名红衣人抬着一顶喜轿从路的尽头出现,沿着鲜红的地毯,稳稳地朝这边走来。及至到了男人面前一丈处,卸舆落轿,旁边就有喜娘上前,轻轻揭开轿帘。
男人略略展了唇角,缓缓步至喜轿前,朝着里面的人,慢慢伸出右手。那人头上蒙着四角坠着流苏的大红薄纱盖头,身穿明丽的精绣七彩霞披,喜服上纹着凤鸾牡丹花样,璎珞饰裙,淡香盈身。
她缓缓地朝他抬起左手。灯火昏黄中,手指白皙纤长,圆润的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出柔和瑰丽的色泽。这只手在半空中停了停,终于,轻轻搁在了男人的掌心。她低着头,扶着他的手,慢慢跨过轿槛,踩在了厚厚的红毯之上。
掌中纤巧的柔荑有一丝微微的颤抖。男人低头看她,淡淡一笑,手上稍稍用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握紧了她的手。那人顿了顿,轻轻回握住男子微凉的掌,任他将自己的手托住,领着她,并肩一步一步地沿着红毯往前走,跨进门槛,走入燃着喜烛,大红喜字贴在正中的厅堂。
偌大的厅内,除了陆小凤一行,并没有外客。满堂锦绣华裳中,一抹雪色,犹为醒目。那人静静坐在桌前,神情一如常时模样,眉宇端平,容色冷素。
旁边,陆小凤看着远处的新人,笑道:“从未见过叶孤城穿白色以外的衣裳,今日一见,原来是这般形貌。”
堂前,男人一身鲜红的喜袍华服,峨冠博带,广袖舒袂,在烛火通明的礼堂中,风姿镌骨,恍然若神。他牵着新娘的手,一步步走到堂上,随着司仪的唱礼,敬拜天地。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一礼。
白衣人执了酒壶,斟上一盏碧色的酒液,缓缓递到唇前。陆小凤不由奇道:“你不是不饮酒的么,今日怎地……”一旁花满楼微笑道:“叶城主毕竟是西门庄主挚友,今日成婚,想必庄主也是会破例一回的。”陆小凤点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