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若有似无地看他一眼,淡淡道:“江湖人,朝堂事,向来两不相干。”
青年笑:“师父说得是。”
师徒二人随意聊上一阵,又用了些烤肉干粮,就有侍卫从河里汲了水,供两人净手。那白貂吃得饱了,便也重新攀回男人肩上,眯着一双长长的褐色眼眸,倒是一副惬意模样。
叶孤城用布巾擦净手上的水渍。一旁众侍卫已在一处树阴下铺上两张干净的细篾软席,随即在外头七八丈处围成半圈,席地而坐。青年起身,笑道:“走了一上午,师父,且去休息一阵罢。”
此时已是日过正午,林中蝉鸣不止,一声连着一声,倒也催得人确有几分睡意。叶孤城侧身卧着,右肘撑于席上,以手支颏,狭长的双眸微微阖起,闭目歇憩。肩上那白貂亦蜷在他身前而眠,长尾扫在人胸膛上,有一搭没一塔地拂着。
良久,男人的呼吸逐渐变得舒缓清长,已然便是熟睡过去。此时旁边隔着几尺远处,原本合目而眠的青年缓缓半睁了眼,眸光便如羽毛一般,轻缓而小心地落在对方身上。
男人一头漆墨也似的长发自头顶泻下,摊在青色的席上,薄软的衣袍将身型衬得十分颀峻英伟,便如那矗云的松柏一般。许是睡中的缘故,平日里十分的寒漠疏镌,眼下却减了三分,既而增进一股静悠安适之感,剑眉长舒,悬鼻高挺,处处散发着成年男性的魅力。
青年静静盯着。一阵裹着暑气的风吹过,带上丝缕隐隐的清冽气息拂至鼻端,竟使得这暖风之间,好似也夹杂进了淡淡凉意。。。
他痴痴凝视,贪恋地瞧着那饱满丰泽的双唇,直想探身近前,在上面触上一触,将那伟峻的身躯拥搂环紧,抱上一抱。。。一时间心猿意马,神荡意散,却也只是紧紧攥了手心,不敢稍动。
正欢喜煎熬备俱之时,眼底忽闪过一丝幽色,脑中不期然,却想起方才与男人那一番对话……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除了当今圣上,谁又能说‘但凡意属何事,自可得取’?'
。。。。。。
手指缓缓松开。青年唇角略微上扬,看着对面熟睡的男人,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师父,师父。。。
。。。。。。
众人回至王府已是傍晚,用过晚膳,世子陪叶孤城于府中一处清净后苑散步,师徒两人谈说一阵,叶孤城负手徐行,渐渐便已走至一条碎石小路上。
眼前景致如画,四周假山流水,花木葱郁,道旁密密种着各式花卉,朵朵红艳滴血,状似玫瑰,味如兰栀。正行走间,忽有一阵袅袅乐声传来,虽是相隔甚远,然而叶孤城内功精深,却也听清了那唱词。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少年穿了袭月白衫子,悠悠抚住琴弦,结束最后一个音调。拿起一旁的丝帕擦了擦手,便携了琴,朝亭外走去。
沿一湾流泉行了一时,方拐过一处假山,却正看见一身宝蓝缎袍的青年,随同一名身材挺拔的白衣人迎面而来。
少年远远见了那人一身雪白,由青年在一旁相陪,便知是那位王府中贵客,遂不敢像往常一般,忙退至路旁,躬身道:“见过世子。”
二人走近,就听青年道:“你如何一人在这里?起来罢。”
少年低首道:“青歌见月色正好,便来此弹了阵琴,却不想扰了世子及贵客。”一面说,一面起身。
他方一抬起头来,第一个念头不是‘这便是那位客人’,而是‘天下间,竟有这般气势的男子!’
那人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身体如松一般挺立矗拔,只无声站在那里,就已仿佛映亮了周围。青歌一向自知容色非凡,鲜有可堪比拟之人,可眼下见了这男子,却不禁油然生出一股自惭之意,始知王府中人所言果然半点不虚:自己面貌虽美,却总不免少些阳刚之气,然而面前这人眉目势派间,却不见半点柔和味道,何只容貌远胜,便是那孤凛镌寒的气概,莫说自己,就是平生所见之人,皆是万万不能及的。
一百三十九。 倾国
叶孤城先时虽不知眼前少年身份,但看他装束举止,倒也并非王府下人模样,又见身旁青年语气态度,心念微动,就也明了几分。这等蓄宠纳欢之事,莫说王公候府,便是于富贵之家,亦属平常。他生性淡漠,对此倒也并无喜厌之感,只如前时一般笔直负手站着,眼神无锋无锐,淡淡静立原地。
青歌躬身行礼,一点不敢造次:“小人青歌,见过叶城主。方才搅扰,还望贵客恕罪。”
一旁世子目光落于他怀内瑶琴之上,微微挑眉道:“如此夜色,对月抚琴,倒也分外应景。”遂转头向身旁男人笑道:“师父不如且在此处坐上一坐,这里也颇有几分清净,勉强也可算得上怡人。”叶孤城淡淡道:“也好。”世子听闻,便向眼前少年道:“你且去吩咐人整治些茶水果点,送至前面的水亭中。”想了想,又道:“再将我房中那架桐尾古琴携来。”
青歌应了一声,复又朝二人行了一礼,这才抱琴退下。
“水棹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月落红应满径。。。”
亭子四面环水,清风徐来,满湖荷香扑面而至。
石桌之上,十几碟新鲜果品一字摆开,并一壶上好的云海毫尖。
“这荔枝从岭南快马运来,至此还是新鲜的,师父不妨用上一些。”世子将一盏水晶托盘送至男人面前,颗颗还带着翠叶的红硕果实,映衬着半透明的细工水晶盘子,倒更像是一件精美摆设。
叶孤城取了一枚,方剥净外皮,肩上那白貂就已低低叫了一声,双眼瞧着那莹白嫩滑的果肉,长尾轻甩。叶孤城一哂,伸手将那貂自肩头拿下放于桌角,把剥好的荔枝送到它面前。白貂见状,轻鸣一声,张口便咬。
“这兽也怪,竟是荤素不忌。”世子一面剥果谈笑,一面道:“这曲弹得可还好?若不合师父意,勖膺只管叫他换来。”
叶孤城以银签取了块蜜瓜,喂与旁边的白貂:“那少年已奏多时,且停一刻罢。”
世子见状,便吩咐已弹唱多曲的少年停歇一时。青歌闻言,便收了手,慢慢端起琴边的茶水,润一润略觉干渴的喉咙。他已清楚听见方才叶孤城所言,不由心下微微一动:这位贵人全身上下皆是冷峻非常,兼之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些传闻,原以为应是位冷心无情之人,却不想竟是并非如此,对待自己这样一个身份比下人尊贵不了多少的娈侍,亦毫无轻贱之意。。。想到此处,不禁心中略略感激。
此时满池荷花开得正好。叶孤城见面前一只碧色瓷盘中整齐码着一摞切得薄薄的藕,就挟了一片。甫一入口,但觉鲜脆爽甜,肉质细嫩,十分甘美。他性喜清淡,便又取了些,那白貂见状,也跟着吃了几片。
男人向来于口腹之欲上寥寥,世子见他难得对一样吃食稍稍青睐些,不由看了一眼湖中大片粉白的莲,笑道:“师父且待片刻。”说罢,提气纵身,直朝着水面跃去。
但见青年宝蓝衫摆拂动,足点荷叶,脚踏花梗,拧腰探手间,便已施展身法纵回亭中。他手上持着两只莲蓬,坐回桌前,微微一笑:“勖膺一身所有,皆出自于父王,唯亲手摘了这两枚物事,也算是徒儿孝敬师父了。”说着,掰开那莲蓬,将内中莲子置于一只装樱桃的盘中。
叶孤城见他面上恳切,兼之师徒日久,青年向来有礼恭顺,毕竟却是已有情分,又看他眉眼间肖似南王,忽想起二人之间血脉牵绊,一时不由把素日里一贯的冷镌些须融缓了几分,就似微微笑了一笑,道:“你且有心。”说着,拈了一枚莲子,取出里面苦芯,方才纳入口中。
青年一向不曾见男人笑过,如今观他似有若无的一笑,登时只觉心夺神舍,目眩魂迷,忽想到少年时见书中唐玄宗因杨妃嗜鲜荔枝,乃置骑传送,奔数千里,味未变而至京师一事,当时只道荒唐,可眼下,却是与那玄宗竟隐隐有些相知之感。一时间,又记起当年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的旧事,只觉为见这人一笑,自己怕是也做得出旁人眼里荒唐不羁的行止。。。
他这边心下念转,面上却不露异样,只殷勤斟茶添果,拣些趣闻乐事与男人讲说,外人看来,倒是好一番敬师恭孝场面。
一时又吩咐旁边少年奏一曲《春江花月夜》。青歌双手抚琴,轻拢慢捻,那悠然音色便流水也似地泻出,其音袅袅,萦耳绕怀。
直至月上梢头,茶残酒净,有府中侍卫寻至而来,道王爷有事吩咐世子,青年这才向男人告了罪,离座朝苑外去了。
如此,亭中便只余叶孤城与少年两人。
“城主可还要听曲?”青歌不知为何,只觉有些说不清的局促怯怯,纤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之上。
狭长的眼朝这边一看。叶孤城手上抚着那饱食后懒懒趴伏着的白貂皮毛,淡淡道:“不必。你且去罢。”
青歌听闻,行了一礼,抱琴从凳上站起身来,方走了两步,便望着四面的湖水发怔。这水亭建在离岸边近十丈处,平时是供人泛小舟入湖赏荷时偶尔歇脚所用,青歌不通武艺,亦不识水性,方才还是世子将其携入亭内,眼下青年临走前不曾想起此事,将他留在这里,却叫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如何上岸?
正皱眉无法可想之时,身后低醇的男声想起:“怎么。”青歌忙回头,却见男人肩上伏了白貂,朝亭口慢步走来。
青歌忙应道:“小人不通武艺,亦不熟水性,正待唤府中人前来挈去岸上。。。”
叶孤城见此处静寒幽僻,哪里有半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