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晋磊的声音沉闷且哽咽，“我们放弃罢，好不好……”
放弃，这本是他从来不会说出的字眼。晋澜自幼体弱，他为他寻遍神州，建立隐竹组织，只求医治弟弟的宿疾，那时候他没有放弃。他抱着百胜刀与青玉司南佩一步步踏上昆仑山，乞求紫胤真人将他制成玉灵，为守护他生生世世。当他站在熊熊烈火前，纵身一跳，那时候他没有放弃。晋磊这个人，从来就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一往直前，从来不在乎别人会如何想，他从来不知道何为放弃。
因为他如今害怕。
面前这个人，他要守护一生的人。
兰生，我们放弃罢……
我已经，不能再看到你离开了。
方兰生在许久以前，不管是自己的梦魇还是后来在自闲山庄见到已经变作玉灵的晋磊。那个一身玄衫，面容冷峻，抱刀自立的男人，那时候的方兰生，是断断不会相信，这个人原来也是会哭的。
在梦中，他无数次目睹晋澜的死亡。那时候的晋磊站在门边，面无表情，没落一滴泪。
他面对心爱之人的死，没有落泪。
而如今，他将头埋进方兰生的颈侧。方兰生感到那处滚烫湿润，好似有泪珠，顺着自己的锁骨往下滴淌。
“晋磊。”方兰生轻声道，“我想说……今天躺在那里的人，不管是木头脸，还是你……甚至是鸿玉他们……”他缓缓地说给晋磊听，“我都会救。”
他抬眸望了望自己的指尖，“二姐的死亡让我明白了许多……逝去的复求不得，唯有珍惜眼前之人……我很后悔，我没能救回二姐……我每天都在憎恨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二姐她小时候对我那么好……我却总是让她不开心，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和她说，对不起……可是如今我不管说多少个对不起……她都不会回来了……”
方兰生道：“我会活下去，为了你们，我不会死。”他眸间一转，“木头脸在许久之前与我说过，只为求胜，不为求死。”他望着晋磊抬起玄色眼眸，“你要相信我。就好像当日在琴川，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那是漫长不知定数的等待，一连七日，琴川长桥边。
良久的沉默后，终是一声叹息，晋磊捧起他的脸，将唇印了上去。
熟悉的温度，在方兰生的唇间甜蜜地散开。
只要坚信，那人一定会回来。
不管时间有多久，路有多远。他一定会回来与你相见。
当鸿玉目送方兰生踏入女娲神殿时，他正好看到晋磊沉默地款款而来。鸿玉浅浅微笑，道：“猴儿进去了，你不陪他一起？”
晋磊抬眸，微微别过脸去，轻声道：“……我信他。”
“晋公子所言极是。”鸿玉摸了摸襄凌的头，“一路而来，那猴儿长大了许多。若是换做以前，他是肯定不会去救百里少侠的。”
襄凌沉默着，半响后才抬头问道：“鸿玉哥哥……呆瓜他真的不会出事吗？”
鸿玉弯腰笑道：“小凌儿和猴儿同行这么久了，还不相信他吗？”
众人心中忐忑，鸿玉打趣道：“那猴儿以前只说自己是斗战胜佛转世，万万不会有事。况且寒毒这么多年，每每发作如锥心剜骨。”鸿玉如今也只是安慰众人，寻常人放血三日，血液流干怎么都会死了。即使有女娲灵力与赤焰之力庇佑，但是那个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健壮之人，真能挺过三日，待封印结束？
“当日在乌蒙灵谷，鸿玉哥哥告诉我，要相信屠苏哥哥。”襄凌道，“所以这一次在女娲神殿，我也要相信呆瓜。呆瓜那么活泼，肯定会没事的。”
“这才对。”鸿玉微笑。
方兰生将玉横交出，女娲从空中闪现，虽只是隐隐的一个模糊人形。百里屠苏安静地沉睡在他面前，女娲笑道：“公子可做好准备了？”
“嗯，做好了。”方兰生道，“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公子请说。”
他低低望了百里屠苏一眼，“之前你说，他要在这沉睡一年才能恢复记忆……是说，他以前的所有事情，都能记起？”
女娲不解地微笑看他，“这个自然。”
她隔空对着方兰生轻轻点了指尖。并不疼痛，他的手腕处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缓缓地有血液从中流出。女娲的手腕一挥，那血液化作点点红光，融入了百里屠苏体内。
血液流淌的滴答声在空旷的神殿内显得格外诡异突兀，身体渐渐变得冰凉。温热的血液一点点从他体内流失，女娲将一团光芒笼罩在他身边，柔声道：“这可以让公子你保持清醒……还请公子坚持……不论感到多么困倦，都千万……千万不要睡去……”
木头脸。方兰生心里低声喊着，你可千万给本少爷活过来啊……
不知过了多久，方兰生只听到似是神殿大门被人大力推开，几个人急促地走了进来。脚步声很乱，忽然有一个人扑了过来，将他抱入了怀中。
方兰生蹙起眉头，感到那人的臂弯温暖而有力，将他从法阵上把他抱下。
“呆子！快醒醒！”那人唤他。
是晋磊的声音……方兰生想，原已经过了三日吗？
他实在睁不开眼睛，只听又一熟悉的声音传来：“猴儿！猴儿！快睁开眼睛！”
鸿玉，怎么你也在……方兰生心道。
“呆瓜……呆瓜，鸿玉哥哥，呆瓜是不是死了呜呜……”
襄凌怎么哭了，他在为谁哭……
“兰生小公子怎么浑身这么冷？！气息这么弱！”
臭酒鬼，你也……
这是什么地方，这么黑，这么冷……
晋磊抱住方兰生，对女娲道：“多谢女娲娘娘以灵力保护兰生心脉，不然他这三日定是挺不过来。”
方兰生蜷缩在他的怀中，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微弱，面色苍白。女娲柔声笑道：“力所能及之事，定不负所托……魂魄封印已成，只消在神殿内再沉睡一年，方才能恢复记忆……”
鸿玉点点头，“还请女娲娘娘一年之后告之百里公子，琴川方家，故人相聚。”
“举手之劳。”女娲清婉一笑，她柔柔看向尹千觞，道：“巫咸大人要留下吗……还是……巫姑之前等了你许久……”
尹千觞摸着脑后，尴尬地笑了，“……哈哈，女娲娘娘说的话怎么让我听不懂了。我如今是尹千觞，至于巫咸风广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女娲见状笑道：“如此也可……幽都暗无天日，一草一木皆为毒物……如此，能走出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此次封印耗费了我太多灵力……你们稍后与巫姑言说，不必再进殿内来……”她对晋磊挥一挥手，一道蓝色灵力融入晋磊体内。“这位公子玉灵之身……前不久还消耗过半……这灵力可以相助公子快些恢复。”
“……多谢。”晋磊颔首，只垂眸望着方兰生。
女娲的虚灵散去，神像也恢复了庄严。鸿玉护着襄凌，打破沉默，“时间尚早，猴儿现在体弱，我们还是在幽都内休息两三日，等猴儿醒过来我们再一同离开。百里公子还要在此呆上一年，琴川那边的方家怕是还在担心……等猴儿醒来了，我们回方家看看。”
提起方家，鸿玉想到了孙岳岩。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若是活着，是否还安好。
往事唏嘘，不由得叹息一声。众人来到幽都一家客栈，掌柜见是女娲娘娘的贵客，还免了他们的银钱，满脸尽是笑容，道：“几位贵客，要不要去附近的集市看看？最近快要到三年一度的灵祭大典了，镇上很热闹。”
襄凌素来喜爱热闹，只是如今方兰生气息微弱，性命虽然保住却尚未苏醒。众人没了那凑热闹的心思，客栈掌柜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鸿玉见状摆手笑道：“我这几位同伴一路来太过劳累，感谢掌柜告之，我们休息两日便会前去的。”
“好嘞，您们这边请。”
晋磊将方兰生放在榻上，鸿玉掩了门走进来。“晋公子可愿出去走走？”他知晓晋磊如今心思全在方兰生身上，难免心情低落，只道：“猴儿如今需要静养，一时半刻醒不来。不如我们出去走走。猴儿一直喜欢新奇的玩意儿，这里是幽都不必平常镇甸，我们也去看看能不能给猴儿买些什么。”
“……也好。”晋磊道，“我们去去便回。”
鸿玉上前瞧了瞧方兰生的神色，“来的时候听闻幽都的女子喜爱一种泥塑。男女相悦，互赠泥塑，以寄托思君情思。”他从怀中摸出一枚手掌大小的泥偶，做的正是方兰生的模样。“晋公子来看看，是否很像猴儿？”
晋磊静默接过，点头道：“是很像。”
“我知道晋公子关心猴儿，也一直为猴儿自愿放血救百里公子一事耿耿于怀……”
他反眸一挑，“你是何意？！”
鸿玉怔住，片刻俯下身子，摸了摸方兰生手腕上的伤痕。“你我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又何必来问我是何意？在下与你们同行许久，早就将你们视作亲人。不论是谁出事，那都是不堪想象之痛。在下只想问，今日若出事的并非百里屠苏，而是猴儿……晋公子，是否也会如猴儿一般义无反顾？”
“那是自然。”晋磊抿唇，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便是了。”鸿玉叹息一声，缓缓道：“猴儿心善，若那人是晋公子，猴儿也会如今一般全然付出。当日在琴川长桥边，那猴儿是如何执意等七日都不肯走的，晋公子也不是不知。你我都想要守护他，他的心愿，便是你我的心愿。他的执念，你我不能偏拗，只能静静地等待他，守护他……”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晋磊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鸿玉言外之意？他抿唇轻声道：“我……从不奢求。这呆子太笨太蠢，许多事情自己都做不好，拒绝旁人也不会，总是把自己推倒火坑边上，还总是轻易相信别人。之前对欧阳少恭，他也是一汪心思都付在上边，让人看着心疼。不过也好……不管他如何迟钝，如何蠢笨，我都能与之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