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他们回到家中。
流川拗不过三井,为他弹了几首圣诞乐曲,包括“Slient Night”、“Jingel Bells”和“Have a Holly Yolly Christmas”等。
听了三遍轻快的“Jingle Bells”后,三井终于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三井走后,流川开始弹奏时下最为流行的爱情电影《魂断蓝桥》中的插曲《过去的好时光》。
他弹着弹着,终于曲不成调。
他站起身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礼品盒,里面是他送给三井的圣诞礼物……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架相机。
他走到门外,把圣诞礼物放在三井的房门口。
往回走时,看到自己房门边放着个东西,他捡起来,拿进屋里拆开。
里面是一副手套。
三井常说一个钢琴家的手是最娇贵的,所以,一直以来,他送给流川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手套。
流川戴上手套,他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突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点动摇。
不管怎么说,三井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亲人。
他为了躲开仙道而扔下三井,总觉得对不起安西临走时的嘱托。
可是,还能怎么样?
就这样吧,反正明年的4月,他们又会在南京或是上海见到面。
☆、总第十三章
(十三)
1946年元旦,一大早流川从教堂回来。
在美国时,流川习惯和家人在除夕之夜到教堂参加守岁仪式。回到国内,他决定坚持这个习惯。但三井说什么也不干了,所以,昨晚他是一个人去的。
他走到家门口,看到大门敞开着,进入大厅,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三井有点马虎,但还不至于门也不关就出去。
他不由有点纳闷。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从楼上走下来,乍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竟然是仙道。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这里?
仙道走到他面前,笑着说:“你回来了。”
神情自然的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流川问:“三井呢?”
仙道微笑着说:“报社来电话,通知他有活动。刚走一会儿。”他看到流川表情有点迷惑,“我知道在美国,新年的第一天要走访亲友,所以,一大早来给你们拜个年,顺便祝你们新年快乐。三井对我说,美国有一种叫做‘开放门户’的新年习俗,从华盛顿总统任职开始就有了,是吗?”
“开放门户”,顾名思义就是:把前门打开。在美国,到1月1日那一天,各家各户都“开放门户”,以便朋友们随时都可以来看望,表达对新的一年的良好祝愿。
流川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和我们正月拜年差不多。你今天很闲吗?”
仙道脸上的笑容隐去了:“不……”
不知怎么的,流川有点怕看到,仙道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的那一瞬间。
那通常表示,仙道要卸下面具,说那些会让他不能平静的话了。
现在的他,其实更希望他们最好见不到面;万一见到了,最好隔着距离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对仙道内心温度的探测,他想最好是到此为止。
这样,离别就会显得更容易一些。
他转开话题:“我倒杯茶给你。”
仙道制止他:“不用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流川顿了一下:“先说来听听。”
仙道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我九点半有个茶话会。你能在一个小时内,教会我弹一支曲子吗?”
流川没想到他会求自己这件事:“要看是什么曲子了,如果是《命运》之类的,几乎不可能。”
仙道摇了摇头:“不,是《祝你生日快乐》。因为有个人就要过生日了,我想学会这支曲子。”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这支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钢琴在上面。”
他想,仙道能当场学会《卡农》,《祝你生日快乐》应该不在话下。
他们一前一后走上楼。
四周是如此安静,流川可以清楚地听到仙道清朗的呼吸声,如此的近,就贴着他的耳朵,清晰可辨。
但他知道,他们能同行的,不过是这不到三分钟的路途。
他们的将来,就像这光线昏暗的走廊,除了通往大门的楼梯,没有其他的出口。
他推开房门,有一种直觉扑面而来:仙道已经进过这个房间。
他刚才分明看到,仙道是从楼上下去的。
仙道好像觉察了他的心思:“对不起,刚才一个人的时候,我一时好奇,自己进来过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音乐家是怎么布置房间的。”
流川走到钢琴前,淡淡地说:“让你失望了吧。”
仙道站在钢琴旁边:“不,和我想的一样。”
流川说:“我先弹一遍,你听听看。”
仙道点了点头,听他弹这世上最简单的一支曲子。
因为只有四句,流川很快就弹完了,看了他一眼:“怎么样?”
“大概记住了。麻烦你再弹两遍,我想就能记全了。”
流川又看了他一眼。
虽然是极其简单的曲子,这种口气,对于一个几乎不摸钢琴的人,也显得过分自信了。
但因为有前车之鉴,流川还是相信了他。
流川弹完两遍后,站起身来:“你来试试。”
仙道点点头,坐了下来。
流川的目光,从他轮廓清俊的侧脸,转移到他轻放在钢琴键上修长的十指。
听他很慢却没有错音地弹《祝你生日快乐》时,流川不由想,这个人的自信不是没有来由的。
他有着无以伦比的记忆力,他再次感到了惋惜。
这世上,本来可以多一个钢琴家的。
仙道弹完,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怎么样?”
流川点了点头:“没有错音,不过,还不够流畅。”他看了看表,“现在是8点20分,你还有40分钟的时间,足够你练得熟练一些。”
“我反复弹奏,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了,就打断我,好吗?”
流川觉得这时的仙道,有点像自己的学生,不过,是个自我主张很多的学生。
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背靠着窗,看仙道的手指越来越熟练地翻飞在琴键上。
那简单的曲调到第三遍时已经非常流畅,到第六遍时,流川已经可以听出弹奏者想要表达的东西:他听到了希望,听到了对音乐特有的敏感,听到了热情,听到了一颗心在歌唱。
他忍不住想,这个人不弹钢琴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六遍结束的时侯,流川叫住他:“可以了。”
仙道看着他:“能不能再让我弹两遍?”
流川有点莫明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
静静地听他继续弹《祝你生日快乐》。
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好像把许多年来的生日,一起又过了一遍。
仙道弹完最后一个音,把头侧向他,清晰地说:“Happy Birthday to You。”
流川突然明白了,这是仙道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也是他对那天听到《卡农》的回礼。
仙道站起身来:“我刚才听三井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笑了笑,“看来我们都是在特别的日子里出生的。我没准备什么礼物,只能现学现卖这首《祝你生日快乐》。”
流川还没想到该说什么,仙道又说:“其实,还有一样礼物,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但不是很完整,希望你也能喜欢。”
他坐回钢琴前,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弹起来。
流川静静听着,渐渐动容。
仙道弹的是一支没头没尾,屡有错音的曲子,但那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这支曲子据说作于肖邦刚到巴黎的时候。
《降E大调夜曲》有着无比明朗、清澈和流畅的主题,和仙道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仙道,是在一个秋天的夜里,最初的迷惑,始于他明朗的笑容和清澈的双眸。
而这支曲子里,也有着美丽的夜色、凝神的沉思、忧郁的心绪和热烈的爱情表白。
仙道弹到一半,停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太多年了,我只记得这么多。”
流川不由问:“你曾说去欧洲留过学,是法国吗?”
仙道一怔:“是啊。我18岁的时候,在法国留学了两年。”
“那是1938年吧?4月20……25日之间,你在巴黎吗?”
仙道想了一下:“我3月到巴黎的,应该在吧。”
天哪,流川不由闭了一下眼睛。
他怎么会认为,他们只是在这块土地上,才得以呼吸相同空气的。
早在8年前,17岁的他在巴黎参加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时,他们就出现在同一座城市里了。
只不过,不曾见面罢了。
仙道看着他,他的表情也显得震惊起来:“难道,那时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音乐大厅里,举行的肖邦国际钢琴大赛……”
流川不等他说完,点了点头。那时年仅17岁的他,凭着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和经过艰苦训练得来的完美技巧,在那个5年一届、以演奏难度大、评判严格著称的国际最大艺术赛事中获得了第一名。
仙道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好久才说:“那时,我曾想去听的。一直以来,我对音乐就很有兴趣。不过,4月24日刚好旅欧同乡会有活动,我去了马赛,回到巴黎时,比赛已经结束了。我也是从那时开始,决定走今天的路。”
他们看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如果把相遇提前到1938年,他们是不是可以像现在这样明确地认准对方?
他们的人生是不是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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