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到上海的那天,为什么他会在西华餐厅演奏肖邦的这支夜曲?
在这么重要的独奏会上,他为什么会选这支夜曲作为压轴曲?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仙道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在他所有的最重要的演奏会上,仙道都不曾在场过。
流川觉得,选这支夜曲作为压轴曲,就好像仙道也在为他加油一样。
就是这么简单。
这次钢琴独奏会可以说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尽管在这时的中国,西洋古典音乐只是处于传播和普及阶段,但因为当晚,一大批身在上海的新派音乐家的到场,以及第二天见诸于各大报纸的广泛报道,流川在上海乃至全国的文艺界开始广为人知。
当然,上海的芸芸众生是不太关心古典音乐的。
对他们来说,如何生存下去才是生活的第一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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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在校园的林荫道,流川遇到了北野。
北野说:“流川先生,有个人在钢琴音乐室等你。”
流川心中一跳,但他隐隐觉得,不会是仙道。
何况,还没到五月。
他不动声色地问:“北野先生,是什么人?”
北野的神情有点复杂:“你见了就知道了。本来我们也可以有两个李斯特或是肖邦的。真是造化弄人啊。”
流川和他告了别,继续向音乐大楼走去。
在三楼通往钢琴音乐室的走廊里,他听到了钢琴乐曲声。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
那是李斯特的《爱之梦》,也是一支夜曲,是热情奔放的李斯特少有的细腻柔和的作品,旋律平稳宽广,显得既甜蜜醉人又含蓄深沉。
这时,演奏到了乐曲的中段,出现了钢琴在高音区的即兴华彩乐段,那一连串繁绮密集的音型,仿佛是晶莹剔透的水光浪波,编织成一幅理想的幸福梦境。
流川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不会是仙道了。
这个演奏者有着远远高于仙道的精湛演奏技巧,以及更加鲜明和外露的激情。
流川不由想,国内也有这样的钢琴演奏者吗?
他快步走到门口,这时,乐曲又回到了轻声吟诵、含情脉脉的开始,充满着眷恋和爱意的气氛。
☆、总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流川看到,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在钢琴前,坐着一个背部挺直,有着明显军人特征的青年。
他的坐姿、手势都显得非常自然,甚至透着某种自信的风范。
流川一看到他硬朗的侧脸,不由呆住了。
他就是见到谁也不会这么吃惊。
这个人是南烈。
一直以来,他见到的都是身着军装、佩着枪械的南烈,是个深藏不露的军统少校。
所以,眼前这个穿着白衬衫、显得温文尔雅的南烈,令他不敢确认。
但真的是南烈。
是能把李斯特的作品演奏得如此到位的南烈。
而且,很显然,他和北野是认识的。
虽然流川很难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流川终于想通了,在重庆时,南烈对他的那些看是迫害实则保护的怪异行径。
还有,临行时南烈为什么会莫明其妙地对他说,他们是有缘的。
他们的确有相通的地方,至少,他们都是熟练掌握钢琴语言的人。
南烈感觉到他,停止了演奏,起身站在钢琴边,笑着说:“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擅自使用了这架钢琴。”
流川淡淡地说:“这没什么。”
“真是遗憾,昨天没来上海听你的独奏会。反应好像很不错。”
“一般吧。你……”
南烈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说,我的钢琴弹得还不坏?”
流川郑重地说:“已经不能说不坏,是很专业。可你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我为什么不清清白白地做音乐家,却千夫所指地去做特工人员?你真的想知道?”
除了仙道,流川几乎没有兴趣知道自己以外的人的人生经历。
但眼前这个人实在是与众不同,而且,他还是仙道的学长。
他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南烈沉默了一会儿:“很多年前,我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看了看流川有点惊异的表情,“说不定,学校还留有我的学籍档案。我5岁开始学琴,也曾被人认为是天才。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曾想和你一样,去参加国际钢琴大赛,为国人争光。可惜生不逢时,赶上了国家兴亡的关键时侯。”
“不知道你有没听过投笔从戎的典故?就像鲁迅先生扔掉手术刀举起了笔,我则丢掉钢琴拿起了枪。音乐梦就这样做完了。”
流川想,他的钢琴技艺达到如此高超的地步,说放弃就放弃了,实在是可惜之至,不由问:“你不后悔?”
南烈淡淡地笑了笑:“后悔?我一生很少后悔。但说一点也不,又有点自欺欺人。但……我会后悔,和你是有关系的。”
流川莫明其妙地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重庆时,你曾在一家器乐店弹奏过《命运》,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我刚好路过,无意中听到了。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会去想过去的事。还有,在泽北的欢迎宴上,你演奏的《黄河》序曲,令我印象深刻。怎么说呢?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他停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不进黄埔军校,又怎么会认识藤真、仙道和神他们?我觉得,现在走的路、做的事也还行。”
南烈突然说:“音乐家先生,你是不是开始觉得我不那么讨厌了?”
流川没有说话。
他是用心来分辨人的好坏的。
不可否认,如果对爱情和幸福没有最强烈的渴望,一个人是很难把《爱之梦》演奏到那种程度的。
这样的人,应该不是坏人。
虽然他的立场有别于仙道,做着的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流川说:“你和北野先生……”
“北野先生是我的恩师。那时他极力反对我去黄埔军校。说有很多人可以从军,却没有太多的人能理解音乐大师的作品,并用自己的心和技巧表达出来。那时,我热血沸腾,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很伤他的心。现在,他恐怕对我已经失望透顶了。”
流川想起刚才北野的神情,那好像不是失望,而是痛惜。
那也是当然的。
南烈说:“如果能活着到战争结束,我会追随藤真到法国去。他可以听我弹奏的李斯特,我可以喝他酿造的葡萄洒。我比较喜欢李斯特的乐曲。下半生就这样度过,也没什么不好。”
突然之间,流川觉得他说话的神情有点像仙道。
仙道那时也是这样悠然神往地说到将来。
虽然他们的将来,远在万里之遥。
他听着还是有点感动。
流川不由说:“藤真也到南京了吗?”
“没错。他今天也来上海了。”
南烈这时的神情,有点无奈也有点促狭。
流川明白藤真来上海做什么了。
这两个人真是有趣。
南烈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很有趣?喜欢着一个和自己立场完全不同的人?明明知道他在拆自己立场的台,甚至有一天会把枪口对准自己。还是忍不住想着,有一天能和他在一起。我自己也觉得荒唐。”
流川因为自己的关系,倒一点也不这么想。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只因为自己喜欢他,他也值得自己喜欢。
喜欢一个人也并不荒唐,荒唐的只是这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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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一时间,藤真和花形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
四十年代初期,他们同时隶属于上海的地下组织,常在一起开展工作。
后来,藤真去了重庆,花形继续留在上海,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今天可以说是久别重逢。
花形说:“藤真,好久不见了。”
藤真笑了笑:“是啊。这几年都待在重庆,有点不适应大城市了。”
“重庆的环境好像很艰苦,连重大的校长都会被暗杀。”
藤真苦笑了一下:“谁说不是。白色恐怖很快就会随着迁都,在京沪两地漫延开来的。花形,你以后的担子会更重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说得对,形势如此,只能去适应了。”
花形说:“刚才在音乐学院,我看到了军统的南烈,他是你的同学吧?”
藤真一怔,他没想到,南烈也到了上海。
“南烈以前好像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
花形吃惊地说:“是吗?真看不出来。”
藤真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是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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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一天傍晚,国民政府某军河南某驻地,赤木和樱木在森林外练习枪法。
木暮走了过来:“赤木,晴子来信了。”
赤木和樱木停了下来,赤木接过信,拆开来看。
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有所舒展。
木暮说:“赤木,晴子在上海过得不错吧?”
赤木点了点头:“是啊。她现在是上海英华女子学院的英语老师。”
樱木说:“那个……大猩猩,晴子小姐有没提到我?”
赤木看了他一眼:“有啊,最后有问候到你和木暮。”
樱木伸出手,说:“我要看信。”
“又不是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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