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前,三井还急匆匆地对他说,今天要赶好几个记者招待会,可是现在的他,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流川知道,从此,三井那些时而认真、时而任性的话,是再也听不到了。
他看着三井英俊的脸,他现在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这个他从出生开始就认识的人,这个一直在生活里照顾着他的人,这个满腔热血地回到母亲之国、为实现民主终日辛苦奔波的人……如今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从今而后,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可以一起变老,他也一直相信,三井就是到了60岁,也还是个任性而孩子气的人。
但三井不再有机会变老,他的人生被定格在了风华正茂的28岁,他从此永远都是28岁。
流川感觉有人走近,转过身去,看到了仙道焦灼而痛楚的脸。
仙道走进病房,当流川像是被水洗过的双眸看向他时,他不由心痛如绞。
他走近流川身边,俯望着病床上三井的脸,昨天深夜,三井还在电话里和他开玩笑,今天,他却永远停止了呼吸。
从此,他不仅少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且,再也看不到三井那些充满真知灼见并洋溢着万千激情的政论文章了。
一直以来,他始终对三井充满感激,因为是三井,让他有机会在去年十月的那个晚上,遇到刚回国的流川。
他承认,今生没有遇到流川,他一样能活着,也许还能活得不错。
但能不能遇到流川,对他一生而言,终究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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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目光转移到流川身上:“对不起。”
流川只是摇了摇头。
在南京那天,他就对仙道说过,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也就没有义务背负三井的生命。
所以,他不怪仙道。
他现在谁也不怪,在政治这个大漩涡里,人的命运是不由自主的。
他甚至想,三井追求的,也许就是这种如流星划过天际般短暂而又能轰轰烈烈的人生。
仙道凝视着他泛着青玉般苍白光泽的脸,不无担心地说:“流川,你如果觉得难过,就哭吧。”
流川再次摇了摇头:“我已经哭过了。不想再哭了。”纵使再难过,他也还是个男人,没有必要哭哭啼啼。
他想,三井也不希望他这样做。
“那么……”仙道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很高兴流川比自己想像得坚强,但又觉得,这种坚强与自己在他身边与否毫无关系,不免很是失落。
虽然流川现在和他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
流川这时很难过,他知道仙道也很难过。然而,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疗伤口,不懂得如何在人前示弱,哪怕这个人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在三井被枪杀之后的这近一个小时里,他想了很多的事。
他是个感性多过理性的人,他以前不太喜欢设想将来,更不愿考虑那些令他头痛的难题,但现在,他已经隐隐觉得,他和仙道也许不会有将来。
既然如此,他自己的人生始终还是要自己去面对。
他听到仙道说:“虽然,三井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们的事,不过,我想在他面前说,我真的很感激他把你带到那个聚会上,让我能遇到你。在我看来,我这一生中,没有比这件事更需要感激一个人……”
流川没有听清仙道接着说了什么,也许他后面什么也没说,只因这句话,他不争气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遭遇亲人的死亡的确是会令人软弱,三井的死,催生了他26年来控制得严严实实的眼泪。
他已经尽力使自己显得坚强,然而,再坚韧的心,也总是有缺口,现在,仙道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个缺口,轻轻一击,软弱就像潮水一样决堤而出,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条件反射似地侧开了头,想避开仙道的视线,仙道适时握住了他的左手,温柔而固执地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拉,他的头自然而然地靠到了仙道温暖的胸前。
没办法啊,他始终是喜欢着仙道的。
虽然他一直都觉得,那些坚持而无望的等待,仿佛就是仙道所能给他的唯一的爱,他还是一直都感激着三井,感激他让自己遇到了仙道。
“流川,没事的。虽然三井不在了,你还有我啊。”仙道伸在半空中的左手,开始有些犹疑,最终还是慎重而坚定地搂住了流川的头,流川的头发触手轻软,顿时,一种杂夹着怜惜的柔情在他心底漫延开来。
流川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心想,至少在这一刻,他还是有仙道的。
他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轻轻挣出了仙道的怀抱,站直了身子。
在离开仙道胸前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从此不会在人前示弱了,对他而言,那实在不是种很好的感觉。
他不知道仙道能否体会他这种心情,总之,他是不会再示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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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仙道又在办事处招待中外记者。
提及这两起暗杀事件,他愤怒地说:“相田先生、三井先生被暗杀,我们非常愤慨。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和平民主运动中的一种反动逆流,想以这种最卑鄙的手段吓退民主人士。暗杀事件的严重性不亚于内战,因为这是打击后方手无寸铁的民主人士、工业家、新闻记者和文学家。在内战的前方,还可说两方都有武器,而在国民党管辖的后方,有的是宪兵、警察、法庭、监狱等镇压工具,还要用暗杀的手段来镇压政府、党所不满的人士,这真是无耻卑鄙之至!对于这类暴行,我们不能忍受,我们要伸雪,我们要控诉!”
他这一席话,虽然由于国民党新闻检查的限制,上海各报没能发表全文,但有几个外国记者据实报道到了国外,流川家族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安西来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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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2日,上海各界人士在静安寺举行公祭弥生和三井的大会,安西、流川和晴子也参加了。
这时,仙道已经回到了南京,彩子在大会上宣读了他写的悼词:“今天在此追悼相田、三井两位先生,时局极端险恶,人心异常悲愤,但此时此地,有何话可说?我仅以最虔诚的信念,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移,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杀人者终必要覆灭。”
参加公祭大会的上海市民,听到这字字泣血的悼亡之词,无不悲愤成泪。
流川静静地站在安西身边,听着仙道写的悼词,他虽然多次见证了仙道的软弱,但他还是相信,仙道能在他的一生中实现他所希望实现的一切。
这不是因爱盲生的信任,这是他从字面之外听到的仙道的心声。
安西对三井的遇害十分震惊,他这时对高头已经失望透顶,多次谢绝了高头要他去南京见面的邀请,只想立刻把流川带回美国。
公祭大会的当晚,他对流川说:“小枫,现在小寿不在了,我们全家人都不同意你继续留在国内。你一个人待在这个无法无天、战乱频繁的国家,实在是太危险了。小寿说得对,我的确是看错了高头。”
“我会回美国去的。但不是现在。”流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当局根本就不懂得珍惜海外回来的人,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寿回国。”安西说到这,神情显得悔恨而沉痛。
流川心想,三井是个固执的人,决定了的事,恐怕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说:“我在上海音乐学院的课不能半途而废,至少要等到有新教师接手,才能离开。”
安西看着他,他知道流川甚至比三井还固执,不过,他既然答应回国,虽然不肯即日和自己离开,也一定会回去的,他点了点头:“现在国内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小枫,你最好尽早动身,别让家里的人担心你,我们是再也受不了折腾了。”
“该做的事做完后,我就回去。”
安西心想,看来,自己还是有必要去见见高头,如果自己郑而重之地拜托过他,他应该会顾及流川的性命。
毕竟,他还有很多事要仰仗和依赖美国。
三天后,安西带着三井的骨灰离开上海。
而国民政府关于弥生和三井被谋杀案的调查,一个月后,也在仙道他们的意料之中不了了之。
☆、总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
8月底的一天傍晚,流川走出校门,来到霞飞路上,这时,一辆吉普车开到他面前,南烈从里面探出头来,对他说:“音乐家先生,上车吧。”
流川一怔,心想,这个神出鬼没的人,怎么又跑到上海来了?
他记得自己要离开重庆之时,也曾在重大附近遇到过南烈。
现在,他快要离开上海了,又再次遇到南烈,这仿佛是一种预示,又是一种必然。
他沉默片刻,拉开车门,坐入车中。
在车上,南烈打量了他一眼,说:“流川,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南京对你说过的话?”
流川当然记得,在南京中央政府某办公大楼的楼梯上,南烈曾暗示过他,性情激烈的三井早晚都会出事的。
“这就是政治,流血不可避免。你可能觉得肮脏,但政治手段里有不肮脏的吗?政治不过是一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游戏。你可以去问问仙道,就是他,也不能保证从政以来都在做着要么伟大要么高尚的事。当然,我个人非常反对针对政治外围的暗杀,实在是太卑鄙下作了,但总有人喜欢这么做。”南烈又看了他一眼,“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