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失败会这么明显地摆在眼前,连素来顽固而好胜的高头都会在部下面前示弱,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就算是他,也还会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他想,他们这一边真的这么快就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
明年今日,他会在哪里?
他和藤真是不是还能坐在同一张桌边,貌似同僚地说话?
他从来没这么沮丧过,也从来没这么迷茫过。
以后一连几天,高头和泽北他们都在商讨从华北抽兵支援东北的问题。
商讨结果,是从华北调两个军到东北前线。
高头在北平将应调兵力决定后,两天后即赴沈阳,去那里召开由军长以上人员参加的军事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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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的一天下午,北欧斯德哥尔摩,流川在音乐教室里弹奏《飞翔》,水泽一郎和平时一样,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曲终,水泽一郎突然说:“流川,有件事,可以问你吗?”
“什么?”流川侧头看了他一眼。
水泽一郎走到钢琴旁边,他浑圆的大眼显得异常明亮:“《飞翔》和《阳光》,不是写给同一个人的吧?”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流川心想,他把左手轻放在黑白键上,随意地敲出一连串的音符,那跳跃的乐音虽不成调,却给人以一种奔放而流畅的听感,仿佛是溪水汇入平静不波的湖中,叮咚有声,于是,1946年8月18日那个恶梦般的清晨从流川尘封的记忆里跳了出来。
两年过去了,他本以为,和三井死别的过程,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个鲜血淋漓的清晨已经成了他心底的一个疤,虽然被岁月风干了,却依然有着新鲜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这个世界有多么不完美,有多么不如人意。
而和仙道的生离,则仍是个会滴血的伤口,醒时梦里都不曾放过他。
但他想,不管是不可意料的死别,还是自己选择的生离,都是命运里必须接受的考验。
果然不是同一个人,水泽一郎心想,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川沉默的表情。
他一直都相信,自己对音乐有很好的鉴赏力和领悟力,所以,他能确定《阳光》和《飞翔》里分别描绘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而且是和流川密切相关的两个人。
他现在知道,他的感觉是对的。
这时,迈克尔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风风火火地说:“流川,一郎,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水泽一郎转向他:“什么好消息?难道是你要被调到更有新闻的城市去了?”
迈克尔一直埋怨自己来错了地方。也的确,斯德哥尔摩这个被森林和湖海所围绕的海滨城市,有着安静的小乡镇味道,实在不像个高级的欧洲都市,只有到每年的12月10日,北欧隆冬的最深处,它才会突然变成世界关注的中心,这一天就一件大事,著名而神秘的诺贝尔奖就要在市政厅向外公布了。
除此之外,这个城市毫无令人兴奋的新闻素材可挖。
对于迈克尔来说,斯德哥尔摩除了风景如画,以及让他遇到了水泽姐弟和流川,实在是乏善可陈,所以,他一直想去一个像是二战时的巴黎或卡萨布兰卡那样的城市工作。
迈克尔大摇其头:“一郎,你还记得前年秋天那个北平高校访问团吗?”
水泽一郎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了?”
“斯德哥尔摩高校界那时就决定一两年内回访,但因为中国一直处于内战中,所以,始终没能成行。不过,高校联合会已经决定在这个冬天组织访问团去中国了。”
“你昨天不是刚说,中国的内战更激烈了,他们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回访?”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今年12月中旬刚好是中国最有名的高等学府北京大学的50年校庆。再说了,即使是内战中,参战的双方也不至于拿外国访问团的人开刀。我倒是很想去见证一下中国的内战呢。”迈克尔兴奋地说。
流川在一边漠然听着,就好像迈克尔他们在谈论的是和他全然无关的事。
他其实是在想,即使到了斯德哥尔摩这个中立城市,他还是没能彻底远离国内战争的阴魇。
虽然同样是记者,对于中国的内战,迈克尔和三井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迈克尔只因中国是战地而向往,身为一个从来没有做过战场的国家的人,他不知道所谓的战地,对于处于战争中国家的人意味着什么,所以,他远没有三井那种切肤之痛。
那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会不会没完没了?
如果仙道真的胜利了,那么泽北、南烈他们呢?
迈克尔和水泽一郎可能永远都理解不了他对那场遥远的战争所怀有的复杂感情。
“还有,我还知道,你们也在访问团的名单中。一郎,你不是很想回中国看看吗?你好像从没去过中国,对不对?”迈克尔转向流川,“流川,你应该是去过了。不过,你应该也很高兴又有机会回去吧?”
流川听了,不由怔住了。
两年来,他在这个世界兜了一圈,没想到,最终,还是有可能又兜回去,回到那个他的理智想躲开,感情想接近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该抗拒这个诱惑,但他真能抗拒得了吗?
他想抗拒的何尝不是他一直在期待的。
晚上,水泽家,水泽茜不解地问:“回中国?中国不是还在打内战吗?太危险了吧?”
水泽一郎点了点头:“当然有危险。不过,身为学历史的,难得有机会见证历史,所以,我很想回去看看,机会难得。”
对他来说,难得的不是能回去,是能和流川一起回去。
“流川也会回去吗?”
“他会的。”水泽一郎肯定地说。
傍晚,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音乐教室里,流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一直困扰着水泽一郎。
他有种直觉,流川一定会回去的。
在遥远的东方大陆,似乎有什么东西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流川。
他想,在那里也许有他想要的答案。
这也是他想回中国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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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深夜(斯德哥尔摩时间是下午),石家庄仙道的办公兼住所,仙道坐在灯前研究藤真发来的电报,高头目前的动向及心态他已了然于胸。
他知道胜利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在南京时他就相信这一点,现在只是更加证实了而已。
但他这时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仅因为,新时代还没到来,还会有人要流血和牺牲;还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和他站在同一历史舞台上、持有不同立场的人,将会陆续以不同的方式离开这个舞台。
不……其实从两年前就开始了,只是现在加快了速度而已。
这一幕,是一定要发生的,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他走到庭院外面,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在树林里鸣唱,想着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流川,那首著名的秋歌开始一点一点地渗入他的思绪:“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想,感觉这个东西真是奇妙,即使过去了一千多年,大唐时代的离愁别绪,他依然能感同身受。
☆、总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11月初,中共东北野战军势如破竹地拿下了沈阳、营口,历时52天的辽沈战役宣告结束。
在这场世纪大战中,国民党军队被歼47万余人,使内战的军事形势进入一个新的转折点,中共军队不仅在质量上,即在数量上也由长期的劣势变成了优势。
沈阳失守的当晚,高头一时急火攻心,两次吐血。
然而,还没等国民党高层从东北战败的惨痛教训中回过神来,几天后,中共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60万精兵,以徐州为中心,与国民党军队在中原地区展开了争夺,这便是世纪决战的第二幕—淮海战役。
到了11月底,还在淮海战役激战正酣时,世纪决战的第三幕——平津战役也打响了。
在世界战争史上也是罕见的、决定中国命运和前途的1948中国世纪大决战,就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环紧扣一环地全面铺开了。
早在东北作战接近失败时,高头就想到,东北不保,华北孤危,同时淮海大战亦有一触即发之势,他曾考虑放弃北平、天津等地,要泽北率部南撤,以确保长江防线,或加强淮海战场;但又怕南撤后,产生不利的政治影响,故始终徘徊不定。
直到11月初,他才电召泽北到南京商谈华北作战方针。经过磋商,认为中共华北野战军在兵力上不占优势,东北野战军需经3个月到半年的休整才能入关,因此“华北不致遭受威胁”。而控制平津,支撑华北;牵制中共东北、华北两支野战军;使其不能南下;对整个战局亦属有利。基于上述判断;高头决定让泽北暂守北平、天津、张家口;并确保塘沽海口。
泽北依据上述方针,于11月中下旬调整兵力部署;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中共东北野战军解放沈阳后旋即入关,且达80万之众,并很快就和华北野战军会合,包围了天津、张家口等华北重镇。
在北平的外围,战事日趋激烈。
泽北在四面楚歌中迎来了1948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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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上旬的一天中午,晴子和安田通了电话后,来到《平明日报》社附近的一家茶馆。
这里也是北平地下组织秘密活动的站点之一。
她走进里屋,看到安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