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道上,琴声渐渐清晰,仙道不由停了下来。
他那天生的乐感,并没在岁月里完全湮没。
他听得出来,那是支曲调简单到单调的钢琴小品。
正因如此,才彰显弹奏者非同一般的功力。
这世上,越是简单的东西,往往越难掌握。
仙道站在音乐教室外面的走廊里,静静地听着帕赫贝尔的《卡农》。
他惊奇于弹奏者,可以让同一支曲子,前一次比后一次逐渐呈现出情绪上昂的状态。
然而,他更惊奇于自己,他这个戎马半生的人,竟可以毫发无差地分辨出来。
然而,每一次都是同样优美而坚决地开始,每一次也都是同样悠扬而温柔地结束。
每当前一次的最后一个音符和后一次的最前一个音符交替的时候,就是仙道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时侯。
终于,第9次弹奏开始了。
仙道忍不住伸手推开了虚掩的门。
里面的人侧过头来,看到他,不由一怔。
乐音嘎然而止。
这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二次见面,而且,不过是隔了半个多月。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觉得,像是在好几个世纪里经历了好几生世的轮回,需要反复辨认,才能相信看到的,的确是对方。
☆、总第五章
(五)
仙道走进音乐教室。
这时,流川已经走到窗边,倚墙站着。
对于流川,这或许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但在深谙人际关系的仙道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戒备的姿态。
现在的流川,和他刚才从琴声里听到的那个流川已经不同了。
这时的流川已经设防了。
仙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流川想不出这个人会来找自己的理由,除了三井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的交集。
仙道走到钢琴前,微笑着说:“流川先生,好久不见了。”
流川看着他:“你……仙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仙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他低头凝视着琴键好一会儿:“流川先生回国有半个多月了吧?在重庆这段时间,觉得怎么样?”
流川不知他指的是什么,笼统地说:“还好。”
仙道一怔,看着流川笑了。
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城市里,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感觉生活着。
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
这段时间,是仙道他们最紧张最繁忙的时侯。
但那些努力也许是白费的,至少他心底是这么认为的。
眼前的这个人,对于危险全然无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他,于是说:“我没去过美国,但可以猜得到,这里和美国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国内,局势非常复杂。”
流川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仙道来找他,难道就是为了像三井一样,取笑他那艺术家式的天真?他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没兴趣和人谈论政治。”
仙道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前方正在内战,后方到处都是政治暗杀。所谓的和谈,不过是个彼此都不敢先丢掉的摆设。”
“今天在昆明,又有一个民主人士被暗杀了。一直以来,我和我的上级,坐在谈判桌边,和政府的谈判代表互耗时间,什么也没谈成。”
他呼了口气。连流川都听得出来,仙道的语气中充满了挫折感。
这样的话,仙道就是对着彩子,也不曾说出口。
但他知道,对着流川说,是绝对安全的。这个人想必会听过就忘,当他没说过。
他继续说:“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局会更糟。有没想过回美国去?”
“目前还没有。”
“不妨考虑一下。我是个军人,但从不认为所谓的爱国,就是不分职业特长,全都上战场打仗。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做战士。”
“那么三井呢?”
仙道笑了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吧?”
流川想到那天三井对安西说的话。他想,三井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那么,赤木校长和晴子小姐呢?他们适合打仗吗?他们也可以选择离开吗?”
仙道无言以对。
他对流川的这个建议,完全出于他某种超出理智的私心,和大是大非的立场是违背的。
流川平静地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珍贵。何况,是我自己要回国的。”他顿了一下,看着仙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仙道甚感狼狈,但同时心存欣喜。
他没有看错流川。他虽然不善交际,但有着自己清醒的主张。他并不是个骄生惯养的贵公子型艺术家。
“这样啊。但……流川先生,你想过这样选择的后果吗?”
“说来听听。”
“就算你完全没有政治立场,也一样会有被跟踪甚至被暗杀的危险。”
流川淡淡地说:“人总是会死的。”
“也许你会找不到工作,买不起钢琴,甚至连温饱都成问题。说的明白一点,你可能会饿死。”
流川淡淡地重复说:“人总是会死的。”
仙道睁大了眼睛,不以为然地说:“退一万步,你没钢琴可弹,教不了学生,写不成音乐,甚至会死,你留在国内做什么?”
流川一怔,没有说话。
“请说说看。”仙道固执地说。
流川侧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说:“我父亲是个大商人,非常有钱。一直以来,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因为衣食无忧、穷极无聊,才弹钢琴写音乐的。我自己知道,并不是这样。”
“我也很清楚,回到美国,我可以很安全,可以很富有,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喜欢音乐,只是相信音乐对这个世界很重要,至少不会比政治和战争更不重要。”
“何况,我是我自己,我相信自己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继续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钢琴,可以学小提琴;没有小提琴,可以学手风琴,甚至可以学笛子、长箫、古筝……对我来说,就是一片树叶,也可以吹奏出音符。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难道容不下一个喜欢音乐的人?”
流川自己也觉得吃惊。
这样的话,他从来没对谁说过。
对于遭受的种种误解,他向来以沉默代替辨驳。
但今天,对着简直算是陌生人的仙道,他竟然滔滔不绝起来。
仙道静静地听着,他想到了彩子对流川的评价:这个人有着一颗激越的心。
他为自己小看了流川而暗感惭愧。
他们是很不同,但本质上又是相同的。
梦想的价值,对他们来说,远远高过生命受到威胁的危险。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仙道突然说:“我可以试弹一下吗?”
流川有点诧异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两个字:“请便。”
仙道坐到钢琴前,把双手轻放在琴键上,开始很生疏地敲击起来。
流川怀着耳朵要受虐的恐怖心情,有点好笑地听着。
与拙劣的演奏姿势相衬的,是仙道低水准的钢琴演奏水平。与流川的学生相比,也还差得很远。
但很快,流川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啊,这个军人出身的人,是弹得曲不成调,但仔细辨认,那的的确确是他刚才弹过的《卡农》的主题音乐。
流川相信他并没有学过,只是在现学现卖。
他果然没有看错仙道。他的确是音乐天赋的。
仙道站起身来,有点窘迫地说:“见笑了。我以前留学欧洲的时候,曾经学过几天。现在,差不多忘光了。”
流川点了点头:“听得出来。”
仙道苦笑着说:“你在评价学生时,会婉转一点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听说过冼星海这个名字吗?”
流川一怔,肯定地摇了摇头,随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仙道看了看表:“没什么,说说而已。我要走了。”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着他:“我也不怕死。但我认为,活着自有价值。”
“这我知道。”
“所以,务必把你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训练得和你的音乐感知能力一样。”
“尽量吧。”
“当然,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的。”
“但愿了。”
仙道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教室门口。
流川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仙道出现在下面的林荫道上,正快步向校门口方向走去。
仙道并没对他的那番话说什么,但他相信,仙道是听明白了。
不管生活在这个星球的哪一个角落,他都会继续喜欢着音乐,一直到死。
所以,他并不后悔回到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度。
突然,他怔住了。
只见下面的草地上,晴子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仙道远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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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流川上完课,几个学生围着他问问题。
一个学生问:“先生,您听说过冼星海先生吗?”
流川一怔,昨天仙道也问过他。他于是说:“他是……”
另一个学生激动地说:“他是我们国家最伟大的音乐家。先生刚从美国回来,可能不知道。”他压低声音,“冼先生是那一边的,他上个月底在莫斯科逝世了。以□为首的重庆各方,准备为冼先生开一次纪念大会兼遗作音乐会,现在,整个重庆都在搞各界知名人士签名赞助活动。先生您有没看《新华日报》?昨天那一期,有刊登启事和名界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