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却是眼皮一跳,几乎要挂不住勉强的笑意。明独秀低着头貌似恭敬,藏在袖里的双手却将指甲都生生掐断了。
虽然知道瑾王不会这等好心偏帮自己,此举多半是因看穿了白氏母女的意图,便拿自己来刺激一下她们,表示他并不急着与明家攀亲。但明华容还是忍不住好好欣赏了一番白氏母女敢怒不敢言的情态,瞧够了才扶着老夫人,向瑾王与明守靖行礼告退。
待出了栖凤院,一直没说话的老夫人忽然长长叹了一声:“你这孩子,怎能为了我拒辞王爷?你就不想想你的前程?”
在郭老夫人这种贪财好利,凡事明哲保身之人的眼中,见明华容先是为了她一句话不顾安危绊倒许嬷嬷,现在居然又肯为了自己拒绝瑾王邀请,自然十分感动。原本只是打算先假意拉拢她,再利用她来压制对付白氏,这会儿却不免生出了两三分真心。
见状,明华容淡笑道:“王爷是贵客,多我一个少我一个,老爷总会将他伺候得妥妥贴贴的。我纵不去,也没什么打紧。”
她越是这般谦逊,老夫人便越是觉得她至孝可疼。一路上罕有地扶着她的手,絮絮说了不少家常话儿,及至到了翠葆院,又赏了不少东西命人送到她院中,催促她快回去休息。
“小姐!”
明华容刚走出院子没几步,便见青玉有些焦急地向她快步走来,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无恙后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小姐,今日真是凶险。”
她的疏影轩就在老夫人院子旁边,明华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后面的梅林再说话。
数九寒冬,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枝头似浅雪琼华,盛放出一片花海,却又比雪花更胜一段幽香。她们主仆二人置身花海之中,缓步而行,一个风神清致,一个秀丽可人,此情此景当真堪可入画。但只有靠近了才知道,她们所谈的事情与所谓风雅没有半点关系。
“……奴婢见肖先生也被带走,先着人通知了杨妈妈,又故意与人闲聊,在瑾王面前透了口风。本是想若有贵人和老夫人在,夫人总不好做得太出格。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却见张姨娘也被带进了院子。奴婢想起昨晚许妈妈说的话儿,便立刻去了竹枝房里,找出丝线,用您以前给我的手绢包上。”
听罢青玉的禀报,明华容露出嘉许之色,说道:“你做得很好。”
今日之事她并不全然知道,只根据一些蛛丝蚂迹预先有所授意。但也多亏得青玉的机灵和许镯临场发挥,随机应变,才将戏做足了十二分,一举收拾了许嬷嬷和竹枝,令白氏对许镯另眼相看,又狠狠扫了白氏的颜面,卖了个大人情给肖维宏,还讨了郭老夫人的欢心。至于后来明独秀的失意,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这样一箭数雕的好生意,可不常有哪。
想到这里,明华容含笑摘下一朵怒放的白梅,慢慢把玩。
青玉却有些不解地说道:“小姐,你为什么要拒绝瑾王爷呢?毕竟机会难得,二小姐又不能出席。”
在青玉心中,小姐已到标梅之龄,早该为自己打算了。今天来的都是贵胄少年,若能挑上个品行样貌不差的,今后岂不是就有了保障。远胜过在明府用尽心机才能占得一席之地,活得这般艰难。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明华容微微一哂。她可不认为瑾王今天是好心帮他,这人一言一行看似教人如沐春风,其实心机深沉。多半是他早看穿了白氏与明独秀的用意,故意抬举自己来敲打她们母女,以退为进,摆出个高姿态,好在将来与白府合作时占据更大的主动权。
至于青玉所担心的……想到这里,她含笑向青玉招了招手,道:“你走近些。”
待青玉面带不解地走过来后,明华容将梅花簪在她发间,端详了一阵,问道:“青玉,你是愿意做这枝上的花朵,任人采摘,还是愿自己有一双可靠的手臂,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
见青玉懵懂摇头,明华容指着花树说道:“花朵虽然娇艳,至多也只开一季,便是赏花人日日供瓶把玩,也终有枯萎的一日。况且说不定不等凋谢,便被人厌弃于地。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这……”青玉本是有主见的人,否则也不会力抗想将自己卖给六旬老翁做小妾,来换银子的哥哥嫂子,自卖自身逃出家来。当下明白了明华容的意思,不禁连连点头,但又有些迟疑犹豫:“小姐,可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其实明华容心中,还当真有终身不嫁的打算。前生一场倾心爱恋,换来的却是欺瞒背叛。虽然身体重新变得年轻,她心中却早已如槁木死灰,除却复仇之外,再燃不起半分火花。
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对青玉说出来,便只含糊道:“反正还有腊八宫宴呢,届时再看吧。”
“嗯!”青玉闻言连连点头,“小姐这么聪慧能干,自然要挑个配得上你的出色夫君才行!”
“哈哈哈哈哈!”
主仆两人正轻声交谈间,不远处的梅树树梢突然传来一阵属于男子的笑声。那声音清朗锐意,十分好听,一听便知主人是个意气风发的飞扬性子。
但这把动听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十分欠扁:“小姑娘好大的口气,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你当天下男儿都是白菜,堆在地上任由你们挑捡么?”
乍然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青玉险些吓得昏死过去:“小姐,树上有歹人!奴婢拖住他,你快跑啊!”
“哼,口气不小,胆子却这么小,我要真是歹人,你们现在还能说话?”
明华容亦是一惊,但旋即镇定下来:“你是谁?”
“路人而已。”
随着这个有些无赖的回答,一抹红如烈火的身影倏然跃过重重梅林,分花拂枝,落在明华容面前,扬起梅瓣飘摇纷扬。
一片飞花之间,明华容处惊不变地打量着这不速之客。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红衣迎风猎猎,将挺拔劲瘦的身形崭露无遗。发间不曾用冠,满头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条以玉环坠角的发带束起。再看向他的面庞,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明华容也不禁微微露出惊叹之色。原因无他,只因这少年生得实在太好看了些。
少年有一双浓淡适宜的剑眉,斜斜飞入鬓中,衬得琥珀色的眼瞳瞳色愈发浅淡,像是承载了阳光一般耀眼,教人无法直视。挺直的鼻梁下,是天生带了一抹淡绯色的薄唇。当他唇角微扬,含笑斜睇过来时,竟让人有种置身盛夏的错觉,情不自禁也要被他这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带得一起微笑起来。
俊美如旭日朝升的容颜,加上明朗飞扬的笑意,令这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魅力,他整个人仿佛纤尘不沾地活在至纯至烈的阳光中,毫无阴霾得让人自惭形秽,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但明华容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灿烂的笑颜之下,在他琥珀色的双眸深处,似乎隐藏了了什么更为深切的东西,深深沉淀下去。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明华容,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是她两世所见最为俊朗之人,但她并没有心情欣赏这从天而降的“男色”。短暂的惊异之后,她沉声质问道:“阁下应该是今日赴会的客人吧?待客处明明是在前厅,阁下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这般偷窥偷听的宵小行径,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出乎意料,少年的脸皮竟是极厚,与他给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印象完全不符。只听他笑嘻嘻地说道:“我见你很忙,一时好奇跟过来看看。”
“我很忙?”明华容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啊。”少年一本正经地点头,“你又忙着听课,又忙着安排小丫头去做这做那,等和你家夫人勾心斗角完了,还要刺一刺你妹妹,再在你祖母面前卖卖乖。短短半日做了这么多事情,我看着都替你累。”
纵是以明华容的城府,听见这话也不禁一时哑然。饶是她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家伙。他能看出那么多事,可见是个聪明人,身手也定然不错,但此时却像个白痴一样,大声嚷嚷出来。
——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和那卢燕儿倒是一对,都是活宝!
诧异到极点,明华容反而镇静下来,向少年颔首道:“多谢公子体谅,我确实很累。所以还请阁下遵守客人应有的礼节,回到该回的地方,不要再给我添无谓的麻烦。”
见她没有意想中的惊慌失措,更没有苦苦哀求自己不要将听到的事情说出去,少年眼中兴味更浓:“你不怕我离开后,将一些不该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情说出去?”
“有什么是不该让其他人知道的?”明华容反问道,“是我揭破了刁仆的诡计?还是我一时义愤说了妹妹两句?而且——当其他人看到你背后议论一个闺阁女子的行为时,是会觉得你无聊透顶的人多些,还是会觉得我为人可鄙的人多些?”
“……”这一下,反而轮到红衣少年说不出话来。
再注意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饰嘲弄之色,简直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傻瓜胡闹,少年的心突然少有地急躁起来,那份焦虑,似乎是想急于在她面前证明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心中也说不上来。
少年神情特异,明华容却更不耐烦。前世为了陈家的生意,她刻意结交帝京的达官贵人,几乎了解所有六品以上官员的性情及家眷喜好,但却从未听说过这个红衣少年。既然对方不是权力圈里的人,又没听见她的什么机密,她自然也不会想要灭口,只想尽早打发了这不速之客。
见他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明华容将脸一沉,冷冷道:“阁下难道要人帮忙才走得动么?”
“难道你要喊人?这儿可是你的院子,你们女子最讲究清誉,若让人发现外男在——”少年压根儿不信。
“谁告诉过你这是我的院子?”明华容懒得再多说什么,向青玉微微颔首后快步向林外走去。
她们原本就没有深入梅林,距梅林外的平地不过十几步路而已。当下青玉待明华容踏出梅林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喊道:“快来人啊!老夫人院里进贼了!”
“果然是个聪明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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