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生性淑静,不喜这些。见状推辞再三,连说自己是大房的人,当不了尚书府的家。老夫人劝之再三,见她总是说嫂子不好管小叔子的事,遂板下脸说道:“阖府上下,一大家子的人,没人撑起来怎么行。华容虽然行事稳重,但年纪尚小,又刚刚回来,不大清楚府内情形。便是要交到她手上,也得你提挈指点几日。这样吧,你若怕事情太多顾不过来,便让周姨娘也来帮忙,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林氏只得答应下来。老夫人当下便打发了人去将周姨娘请来,亲自吩咐了三人一起协理家务之事。一通分派下来,已过午时,老夫人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便让三人留在议事厅说话儿,自己先回院子睡觉去了。
周姨娘是个样貌普通的妇人,眉眼间依稀残余几分年轻时的清秀轮廓,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憔悴。她今年似乎是三十出头,可大概是因为常年生病又吃斋念佛的缘故,看上去却比实际年纪大得多,说是四十岁也有人信。她不大说话,连表情也是木然的,教人分辨不出她是喜乐还是哀伤。
回府两个多月来,因她总是抱病不出,明华容这还是第二次见她。虽然早就知道周姨娘是这般性情模样,但心中依旧忍不住浮现出和第一次时相同的想法:若不是因为她在老家时就在老夫人面前服侍,以她的容貌性子,断然入不了明守靖的眼吧。
明华容不禁又想,老夫人虽然贪鄙吝啬,却至少是个念旧情的人。周姨娘在明家几乎已被所有人都遗忘了,是个无声无息的存在,唯有老夫人还记着她,甚至还趁这次白氏禁足之机,给她重新露脸的机会。
但是,很快明华容便发现自己少有地想错了。周姨娘虽然看上去不声不响,毫不起眼,但对明府上下事务却十分熟悉。林氏翻看着账簿,时不时提出问题,有时连掌事的媳妇婆子们答不上来的话,周姨娘却能立即言简意赅地说出某年月府中曾有过类似旧例,可以比照行事。
几次问答下来,明华容不禁对周姨娘大为改观,林氏原本担心多年不管家事,也许会出岔子,神情间带着些许为难,见周姨娘众事皆知,这下微微蹙起的弯眉才舒展开来。
待翻过几本日常的账簿后,林氏心里已有了底,便命人另送茶点上来,说要休息下。
吹着热茶,她向周姨娘笑道:“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仍是一点不改呢,看似不言不语,实则最是心细如发,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记得当年家里两位老爷刚刚高中,宅子刚置办下,什么都还不齐备,二老爷又要迎新妇过门,我每日手忙脚乱的,几乎要顾不过来,也是多亏了你帮忙。那时你仍在老夫人跟前伺候。我每每地去向你讨经,你都周到耐心地一一为我解释,后来老夫人索性将你暂借给了我。那会儿大老爷还在,我还同他说,咱们院里要有这么个细心人就好了,谁知翻过年去,你就被指给了二老爷。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不必为这些事劳心,没想到还是有事务分派到我头上,并且依旧是你来帮我。”
前世明华容与周姨娘并无深交,而且因为回府不久便嫁到陈家,是以并不了解周姨娘的性情。当下听到林氏的话,不禁心中一动。昨天明守靖与白氏争执时,白氏曾提起她早逝的母亲,言语间似有暗指,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事隔多年,人事缈缈,无从追查。恰好这周姨娘是一路服侍着老夫人过来的,从乡下一直到帝京,对明家的事知之甚详,而且又是个细心人。也许,她知道母亲的事情也不一定。
这么想着,明华容不禁多看了周姨娘几眼。却见她在林氏提到早亡的大老爷时,猛地低下了头,口中依旧慢吞吞说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大夫人还记着。”
她神情语气并无不同,只是动作有些突兀,明华容也没往心里去,看着林氏捡起块芝麻肉松小酥饼小口吃着,便问道:“周姨娘跟了老夫人不少年吧?”
周姨娘看了她一眼,道:“大小姐,贱妾打小就在老夫人面前伺候了。”
“那你必然见过我的亲生母亲了?”明华容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问道。
多年以来,明华容的生母在有意无意之间,已成为明府心照不宣的禁词。因为出身显赫的当家主母白氏深深恨着这个庶民女子抢走了明守靖的原配之位,害得自己成为了填房继室,所以自不喜欢听人提起她来。
屋内虽已没有多少人,但见明华容忽然提起生母来,伺候的下人们都不禁露出异样的表情。就连正要喝茶的林氏亦是手腕一顿,迟迟不曾将茶盏送到唇边。
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明华容,周姨娘轻轻点了点头:“是的。”
“那,我娘是怎样的性子?我出生不久她就过世了,我从没见过她,也没有人和我说过她的事。”虽然是试探的话语,但真正说出口后,明华容依旧感到几分淡淡的心酸。这份情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别人都只当她是追思怀念,想知道亡母的事情,根本不会猜到,其实她是对母亲的死因起了疑心。
周姨娘亦不疑有他,想了一想,说道:“当年是大老爷先定的亲,但不巧大夫人家中祖辈过世,需得守孝一年,所以反倒是二夫人先过了门。当初颜夫人嫁过来时,我们老爷还没有到帝京,依旧在老家苦读。颜夫人勤快能干,心地和善,过门后帮了老夫人和老爷不少忙,将家里上上下下打点得井井有条,邻里间无不交口称赞。后来两位老爷入京赶考,大夫人也跟了去,颜夫人则留在家乡照顾老夫人。过了大半年后,两位老爷高中的消息传回老家时,所有人都说二夫人苦尽甘来。当时大夫人不巧病了,不宜操劳。老夫人怕两位老爷在帝京没个当家娘子,行事不便,便让二夫人带着刚出生不到五个月的您到了帝京。结果……”
结果来到帝京不到半月,颜氏便撒手人寰。一月之后,明守靖另娶白氏为妻。不满周岁的明华容自此被送到明府新置买的乡下庄子,一住便是十五年。
这些话,周姨娘没有说出来,但被旧事勾起哀思的林氏已经忍不住轻轻拭着眼角溢出的泪珠,一半因为思念早逝的丈夫,一半则是痛惜吃尽苦头却没有享过半日清福的弟妹颜氏。
在小辈面前,她不好提丈夫,便强颜欢笑地对明华容说道:“之前因为怕你伤心,一直没敢提你娘亲,不想反倒是你先问起来了,果然是个孝顺的孩子。你娘是个很好的人,模样漂亮,性子温柔,做事麻利,孝心又重,当初在老家时,邻居们无不交口称赞,说老夫人有福气,娶到一房好媳妇。你这嘴巴和脸形,同你娘生得一模一样呢,不过,你的性子却比你娘坚韧得多。”
听着她的赞扬,明华容却微微垂下了头,没有接话。受人称赞又如何,不过是些花哨的虚名浮词,抛开面子,过日子只有得了里子才最实在。当年明家早已没落多年,明守靖挂着个读书人的清贵名头,家里却穷得叮当响。母亲颜氏嫁过来后,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劳苦半生,好不容易熬到明守靖高中状元,本以为从此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却是这么个下场。
回想着前世今生自己打听来的关于母亲的种种消息,想到她忙碌操劳,倾尽心血却不曾得到半分回报的一生,明华容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最好不要让她查出什么问题,否则,即便是生身父亲,也休怪她不讲情面,将母亲所受的冤屈百倍还报!
林氏见明华容低头不语,还以为她是思念母亲,心里悲痛所致,忙说道:“颜姐姐地下有灵,见你如今出挑得这般漂亮能干,心里必定高兴呢。逝者已矣,纵然追思也要适可而止,否则伤痛过度熬坏了身子,地下的人反而会不得安宁。”
见她温言相劝,明华容也不好说明缘由,便领情地说道:“一时走神,劳烦大伯母记挂了。”
说着,她又看向周姨娘,半是征询半是恳求地说道:“姨娘,得闲时我可否去你房里坐坐,听你说说旧事?”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不好再细问下去,便只有等日后旁敲侧击,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她想听的旧事自然是关于生母颜氏的。这本是人之常情,但周姨娘听罢却是目光微沉,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数般心思,顿了一顿才说道:“大小姐肯常过来走动,贱妾求之不得。”
得到对方答允,明华容展颜一笑,说道:“多谢姨娘。”
林氏怕明华容依旧想着亡母之事,连忙打岔道:“按着旧例,明日小寒时家里的女眷都要随老夫人到兰若寺去敬香拜神,东西下人早已经准备齐全了,你们回去各自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出门。华容,你以前不在家里,大概不知道这些规矩,我这就和你说一说。”
明华容顺从地点了点头,安静地听着林氏的嘱咐。女眷出行去寺庙礼拜的规矩,都大同小异,左不过是衣物必须素净,前一日不可动荤腥等等。只是末了,林氏又加了一句:“老夫人今早和我说了,可巧最近兰若寺来了位大师,打小修行,至今已有六十多年,佛缘深厚,念力高强,为人祈福诵经皆是十分灵验。她老人家想着最近家里总是出事,便想在庙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请这位大师多诵一天的经文,去去晦气,以保来年安顺。她说你们小辈若是怕山上冷住不惯,到时可以先回来。”
明华容对这些向来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刚要答应,却又听林氏担忧地说道:“独秀和霜月那两个孩子向来性傲,这次二夫人是不能出门了,也不知她们会不会去。只是照家里惯例,是所有女眷都要去的,若她们不肯,届时未免又是一番口舌。”
闻言,明华容目光闪烁一下,说道:“既有这层顾虑,大伯母不如即刻着人去问问她们吧,若是愿意,顺便也再问问肯不肯留下陪老夫人一起过夜祈福好了。”
“你说得不错,我正有这个意思。”说着,林氏立即差了人到冠芳居和广寒居问话。过不多时,下人回来,禀报说两位小姐听了都说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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