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片刻,宣长昊才敛起怒意,沉声说道:“他上个月两次外出,在天心桥畔的酒楼、与朱雀长街的茶室内究竟是与何人会面,连你们也查不到吗?”
他自制能力极强,又在军中磨练出了雷厉风行的性子。得知真相后,虽然免不了生出几分错信小人的愤慨与恼怒,但亦知道,当务之急是防微杜渐,先彻查瑾王目前的实力,将对方的野心先一步扼杀在摇篮里。至于之后如何处置瑾王本人,则斟情再论。
听他立即指出了密报中唯二的含糊之处,雷松愈发小心翼翼,低头禀报道:“回禀陛下,九龙司的弟兄们虽然有一部分混迹于市井之中,专司暗探。但因之前并未特意留意过瑾王殿下的行踪,又兼殿下出行时十分小心,以至竟未能查出他所约见的是何人。微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这番话自然不能教宣长昊满意。轩眉一动,他厉声说道:“雷统领,此番朕暂且先放你一马,你继续给朕彻查此事,务必要查出此人是谁!但若下次你仍是含糊其次,朕定然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他话中隐有雷霆之意,雷松却是心中一松,立即答道:“多谢陛下网开一面,微臣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之命!”
将密报掷在桌上,宣长昊微微点头:“如此便好,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
待雷松退出御书房之后,宣长昊并未继续批阅奏章,也没有再拿起那封密信。再度屈指轻轻敲着紫檀案面,目光落在墙角斜插画轴的瓮瓶中,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瑾王如此小心翼翼,约见的多半并非江湖异士,而是朝堂重臣。后日的腊八宫宴恰是百官云集之日,也许届时可以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对方是否与哪个臣子特别亲近,或特别疏离。虽然瑾王生性谨慎,但此刻自己已洞悉了对方暗藏的野心,对方却一无所知,也许真能察觉到什么。
转念想到自己当年所学的兵法,如今竟用在了朝堂勾心斗角上,宣长昊不禁自嘲一笑。视线无意掠过门外越来越密的大雪,注视着天地间浑然一色的空茫雪白,久久不曾移开。
这场大雪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才渐渐止住。京中的穷苦人家或许在为取暖的炭火发愁,但尚书府邸却不会有这种烦恼。因为大雪,老夫人特地打发人到各房说不必请安,明华容便一直抱着汤婆子,睡到雪珠彻底停止才懒懒地起了床。
彼时已近晌午,天色却阴暗得如同黄昏时分,映着满地霜白,显得分外清寒。明华容随意披着罩衣坐在铜镜前,任由落梅为自己打理青丝。将一条水晶嵌宝镶银的额饰放在手中把玩片刻,听到虚虚推开一线的窗棂之外传来几声若有似无的哭泣,再凝神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不禁问道:“外面是怎么了?”
落梅一边将梳起的偏髻固定好,一边答道:“小姐,应该是四小姐那边传来的动静。”
明霜月?昨天的事老夫人已下了死令不许随行上山的仆从们再提起,她自家遮掩还来不及,怎么大张旗鼓地闹了起来?
这么想着,明华容便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落梅。
昨晚林氏将明霜月带回来后虽然及时遣散了下人,但落梅本就替明华容给那两人传过信,纵不曾在场,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当下见明华容疑惑,她立即会意道:“四小姐说在山间遗落了一双心爱的紫珠珰,大清早为这事儿大发雷霆,哭泣不止,这会儿已是渐渐止住了。”
闻言,明华容顿时了然:明霜月定是已知道了与赵家结亲之事,就算她心里千肯万愿,但若不哭不闹,乖乖受了,面子上却不大好看。纵旁人不说,深知内情的几个主子心里也会犯嘀咕,这才借口心爱首饰遗失,造作哭闹一番。
眼波流眄,明华容忽然又问道:“二小姐呢?”
她问得没头没脑,落梅却立即会过意来,答道:“奴婢听说,今日一早老爷便打发李管家去了冠芳居,催二小姐立即动身。但后来因见雪下得实在大,二小姐又因一夜哭泣,有些风寒侵体的征兆,恳求再延迟一日。李管家也不敢强逼,便回明了老爷同意,因而二小姐又多留了一天。”
听罢,明华容淡淡一笑,道:“这场雪于她来说,倒真是瑞雪了。”
她并不相信明独秀只是不愿趁下雪天赶路那么简单,拖延一日,便有了动手脚的余裕。只是,明独秀现在几近穷途末路,唯一能毫不避嫌帮她的白章翎也无法再随意出入明府,这种情形下,明独秀会如何还击呢?她突然有些期待。
睡得太久,明华容也没什么胃口,梳洗过后随意吃了几口点心,便开始检视明日入宫时预备要带上的物品。但刚命人将起皱的裙头拿去再熨一熨,老夫人处便打发人来,说趁雪晴让她赶紧过去,听大夫人给说说规矩。明华容遂换了厚实衣物,依言去了。
老夫人当年曾得过诰命封赏,但并未进过宫。而白氏虽然懂得宫内规矩,却绝无可能告诉明华容。好在林氏在先夫明守承还在世时,曾随他一起赴过太上皇的犒赏之宴,对宫内的规矩大体知道几分。当下见明华容来了,寒喧之后便一一告诉了她忌讳。
其实在前世时,明华容便在这些规矩上狠下过苦功。因为那时的她当白氏是慈母,当明独秀与明霜月是好妹妹,明独秀成为瑾王王妃后,她不愿让人诟病尊贵的王妃有个不懂规矩的姐姐,便重金聘请了一位离宫还乡的老宫女,请对方教导自己宫规。可即使自己学得再完美,也从不曾得到明独秀的称许。自己当时还颇为忐忑,以为是做得还不够好,现在想想,真是傻哪,对于那些始终心怀恶念的人来说,自己的一切付出与努力,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明华容心里转着旧事,面上却含笑听着,分毫不露。
林氏回想了半日,将自己能记起的宫规统统告诉了明华容,末了又再三叮嘱她,入宫后务必将掌引宫女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若是实在记不清了,就先悄悄看看旁的小姐们如何行事,再依例比照。总而言之,尽量不要出岔子。
待她说完,老夫人满意地连连点头,道:“十几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对于这个贤淑贞静的大儿媳,她还是很满意的。
说着,不禁又感叹道:“说来檀真下月就十四岁了,若说要去参加宫宴倒也使得。偏你就这般紧张她,成日尽拘在家里,哪里也不让去。”
听到这话,林氏神情有些黯然,说道:“她父亲只留下这点骨血,她打小又是身娇体弱,惯肯生病。我生怕哪里不妥,未免看得紧了些,倒教母亲见笑了。”
打量她神情不对,老夫人便知道她多半是想起了亡夫。记起早逝的大儿子,老夫人亦是惆怅。但除夕在即,她不愿再想这些不痛快的事,忙岔开话头,道:“为人父母的哪个不紧张自己儿女,况且檀真又是极其安静,温厚可疼的性子,不必你小叔房里那个不懂事的孽女,昨天险些将她老子气病了,连我也被气得不轻。你带的一双儿女都是好的,檀真自不必说,檀海也是个懂事的,小小年纪便甘愿离家求学,这份志气连大人都难得有的。前儿他不是才捎信回家,说已经从书院动身了么,算算日子,这两天也就该到了。可惜书院日子卡得紧,否则早启程两日,还能赶上一家人喝碗腊八粥。”
听老夫人提到自己的儿子,林氏心头愁思才淡了些许。但她不愿被人议论说引着老夫人抬举自己的儿女、并贬低二房的孩子,遂笑道:“前几日晚膳时,小叔不也提过,卓然就快随他二表哥一起从西疆回来了么。说起来卓哥儿才是个有心气儿的孩子,比檀海还小些,却已敢和表哥一起到军中了。”
老夫人虽然厌恶白氏与她两个女儿,但对于孙子还是颇为疼爱的,当下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咱家的男孩都是好的,更难得一文一武,又知道勤加用功,将来长大了必定有出息。只可惜卓然他爹却想不开,觉得卓然好武便不如读书人清贵,又说他二表哥那一脉,长辈的一辈子没做过官,只知道成天大江南北地在外瞎游荡,好不容易生了个孙子愿走仕途,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参军,意思怕卓然跟着他也学不出什么。但若依我说,孩子前程虽然紧要,但亦要看各人性情天份。若强押着关二爷去读书考状元,或勒逼着张良习武做将军,那成什么来?都不是个味。”
正说在兴头上,有下人来报说,赵府的莫夫人与安义侯府严家的王夫人一起来访,并带了许多礼物,大担小挑的都搁在前院。
听罢禀报,老夫人等立刻知道赵家是提亲来了。因见她冒雪前来,又请了安义府的夫人来做提亲人,也算是给足了明家面子,老夫人遂说道:“招待她们先用着茶点,我梳了头即刻便去。”
因林氏与明华容皆不便出面,当下遂辞了老夫人离开。走出翠葆园时,林氏忽然说道:“华容,自你搬进疏影轩后,我还没去过,不如趁今日去赏赏雪下梅林,方不辜负这场大雪。”
林氏性子向来有些冷清,也从不曾听她说对什么景致感兴趣。明华容听音辨意,立即知道林氏多半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含笑应道:“难得大伯母有此雅兴,华容定当奉陪。”
不出意料,来到疏影轩后,林氏只在房中喝茶,绝口不提赏梅之事。品了半杯六安茶,见明华容将房内丫鬟俱都打发出去,才放下茶盏,喟叹般说道:“你当真是个聪明孩子,但我却不知,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明华容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林氏又道:“最近你们二房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免不了会想,弟妹这般聪明人,为何在有些事上偏偏看不开,非要争那一口闲气,以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她与白氏在同一屋檐下住了十几年,深知对方性情。在她眼中,白氏沦落到如今毁容禁足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而对于刚回府便被白氏设计陷害的明华容,则是颇为同情。又因她坚强懂事,小小年纪便有成年人也难企及的坚毅,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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