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长歌亦正色道:〃好。〃
跟着便又笑起来;补上一句:〃那我和你一起回洛阳去。〃
苏妄言慌忙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道:〃三叔说;那位前辈从没想过会在这冰天雪地里遇到别的人;更没有想到他遇到的会是个女人。
〃而那个女人像是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别人;也有些吃惊。两个人这么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位前辈先向她笑了笑;那女人也报以一笑。这时候;雪慢慢小了;渐渐可以辨得清方向;他见那女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面;面上却有难色;已经猜到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开口道:‘这里已经冷得骇人;雪势也比先前大;再往前;大约就更加难走了。你孤身一个人;还是快些回去吧?!’那女人闷声不响地看着前面;却回头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觉得你大约还能走多远?’他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大概三十里左右吧。’那女人笑起来;说:‘好;那我就先走三十里吧。’说完竟真的继续往前走去。
〃那位前辈愣了愣;也跟着往前走去。可到了走完三十里的时候;那女人却并没有要回头的意思。那位前辈一开始只是担心她一个孤身女子;在这茫茫无边的雪地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到这个时候却又生了几分好胜之心;心想着;她一个女人;尚且不怕;自己难道会输给她?若是难逃此劫;大不了埋骨在这极北之地;倒也干干净净〃
韦长歌击节叹道:〃有意思!如此行事;快意磊落;当浮一大白!〃 苏妄言微微一笑;道:〃他一念及此;打定了主意;便展开轻功;往前掠去。他武功极好;去势快绝;便如天人临世;御风而行;又像是一道天青色的电光;瞬时划过雪地。〃
韦长歌嘴唇掀动;欲言又止。
苏妄言停下来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韦长歌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的扶手;含笑道:〃听你这么说;倒像是亲眼见过了似的。〃
〃你是想说;就连我三叔也没见到当时的情景;何况是我。而那前辈也不会这般自吹自擂;我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对不对?——其实那天我也是这么问三叔的。〃
〃那你三叔是怎么回答的?〃
苏妄言露出一丝懊悔之意;轻声道:〃他听我这么问;不知道为什么;愣了好半天;然后才说:‘是啊;我都忘了;原来我并没有亲见的。可像他那样行在雪地上的情景;我却见过很多次;那样的情景;我就连做梦都能看见;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早知道会叫三叔难过;我便不会问他了〃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人往北走了足足三天。那位前辈轻功了得;世上无人能及;但那女子虽落在后面;到最后却总能追上来。这三天里;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就只是一前一后;不停地往北面走。到了第三天晚上;那位前辈和那个女人到了一座冰山之下。这时候;两人都已经冷得嘴唇发青了。冰山绵延数里;光滑可鉴;是绝不可能攀上去的;要是绕过去;又不知道要走多少天了。那位前辈望着冰山;突然笑起来;说:‘可兴尽而返?!’这时候;那女人也追上来了;闻言也是一笑。他看这女人举止进退;不是寻常江湖女子;想来应该也是成名人物;暗地里很有些佩服;于是问及姓名;这女人起先并没有回答他;却说:‘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有这样的修为;实在很了不起;说佩服的人应当是我才对。’那位前辈看她年纪也不过略长几岁;便回答:‘便是千百个寻常男子之中;恐怕也难找到一个武功能与夫人媲美的;更何况是女子。’那女人沉默了一阵;道:‘可惜我并非寻常女子。’那前辈还以为她是自谦;于是微微一笑。那女人看他微笑;便又道:‘你每天晚上都靠在冰凉的岩石上睡觉;我却每天晚上生火御寒;你说;究竟是谁比较了不起?’这位前辈一怔——那极北之地;满目冰雪;一路上;连一根杂草、半根枯柴都没有见过;就算有火种;她又是用什么生的火?〃
韦长歌突然啊了一声;看向桌上那个精雕细刻的铜匣子;似有所悟。苏妄言侧过头;目光也落在那铜匣上面。
苏妄言道:〃这位前辈;亦是天下第一等心思细密之人。〃——只说了这一句;忍不住露出点淡淡笑意;向韦长歌解释道;〃这句也是三叔的原话。我当时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三叔;你向来少有称赞人的;这位前辈究竟是谁?今天你已经夸了他两次了!’三叔居然也笑得很开心;他反问我:‘一个人又能有几个真心佩服的人?我这一生;最佩服、最敬重的人;便只有这一个。’〃
韦长歌听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心念一动;隐隐约约像是想到了什么。
苏妄言看韦长歌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听了自己转述三叔的话有所感触;淡淡地看他一眼;低头望着地面;也是默然。
——真正佩服一个人;敬重一个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你便是为他死了;也不要让他知道。
清简男子如是回答。
他看着他不能视物的双目。
那双眼睛;澄澈的;清亮而又悠远。 一瞬间;如见沙汀月色。
——你若真心佩服他;敬重他;你便是为他死了;也不要让他知道。
这句话;苏妄言没有告诉韦长歌。
他只是在那一眨眼的功夫;想要问自己一句话;但转念间却又遗失了问题。
在他失神的当儿;韦长歌却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仔细打量;没了一贯张扬的跋扈;那张脸却是一种少年似的清丽和单薄。
秀眉凤目;皎然面容;就连嘴唇的线条也似乎透出些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柔意;甚至有些过于柔和。
——这一刻;坐在对面出神的;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苏家大公子;而是韦长歌认识了十三年的苏妄言。
韦长歌微微笑了。
〃妄言;怎么啦?〃
听到韦长歌的喊声;苏妄言回过神;道:〃我没事你方才在想什么?〃
韦长歌皱了皱眉;道:〃我现在还说不上来。那你三叔后来有没有告诉你那位前辈究竟是谁?〃
苏妄言摇了摇头:〃没有!怎么啦?〃
〃没什么〃韦长歌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嗯;对了;我们说到那个女人说自己每晚都生火取暖。〃苏妄言想了想;接着道;〃那位前辈虽然奇怪;当下也没有多问;只和那女人说些沿途所见的风光;慢慢的;却在言语间暗暗套问。到了下半夜;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这极北之地的景色虽然与中原大不相同;不过也还不算是最奇特。’他听了她这句话;立刻道:‘我自幼辗转江湖;虽然不敢说遍游天下;也去过了好些地方;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地方的景色比这里更奇特的。’那女人笑着道:‘那地方满地是花;但一枝藤上长出的花;每一朵的颜色却都各不相同。你可见过这样的景色?’这位前辈于是回答说:‘虽不常见;却非异事。花中自有许多这样的品种;不过价钱贵些;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那女人又描述了那地方好几点奇特之处;他越听越是好奇;也越是心惊;但脸色却平静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来驳她。最后;那女人终于从身上取出了一件东西——〃
〃就是这个铜匣?〃
〃不错;就是这个铜匣。〃苏妄言点点头;接着道;〃那女人给他看了劫灰;跟着;就把身上香袋里的一种黑色粉末抖了一些在雪地上。当时那位前辈也想了许多;脑子里乱成一片;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女人拿出火石;把那些黑色的粉末点燃了。那小小的一摊细细粉末;顷刻之间;竟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直燃了一整夜!
〃他默然伫立;看着那火光把雪地映成了一片红色;再细看;升起的烟雾中似有浮光掠影;看不清楚;也不分明;一幕幕光影交错飞快地闪过;混杂在白烟中;奔腾着卷向天际。那女人也站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那女人怎么回答他?那女人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韦长歌好奇地问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苏妄言哈哈一笑;道:〃那个时候;那位前辈就和你现在一样惊讶;他举起手里的劫灰;问:‘那这个呢?难道不是’那女子打断了他的问题;说:‘这是我从那个地方带回来的;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前辈又问那地方在哪里;那女人的回答竟然也是不知道!他们两人就这样默然无语地在火堆边坐了一夜。快要天明的时候;火渐渐小了;那女人突然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我常常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做梦了;睡着;或是醒着;其实都是在梦里。这个梦那么长;那么迷人;但却又那么荒诞;让人那么痛苦;就像那个地方;无可名状;亦叫人无处追寻。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位前辈想了想;回答道:‘言下妄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其实谁又不是在梦中呢?你当它是梦;那便是梦;你若当它是真;它又何尝不是真?’那女人像是痴了;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她道:‘是啊;言下妄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说了一个名字;那位前辈顿时完全呆住了。这女子的身份一直是他心头的一个疑问;那几天里;他已经猜测了许多次;但他更没有想到那女人会说出这样的答案来。〃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三叔没有细说。他只说那前辈听了那个名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那个女人在江湖中的确是赫赫有名;只不过;她赫赫有名的时代;距极北之地的那个晚上至少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了。〃他停下来望着韦长歌。 韦长歌却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苏妄言道:〃那女子成名于五十年前;但当她出现在极北之地时;依然是个年轻女子;音容笑貌;都和传说中她于风姿最盛之时突然失踪时的样子一样。她看到那位前辈的眼神;知道他不信;翻身跃起;施展了一套平生最得意的武功;并且说道:‘这套武功是我自创的;除了我;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你现在信了吗?’接着;那前辈又细细问了她许多问题;这才相信了。原来;这个女人是不会老的!〃
韦长歌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女人是不会老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反问道:〃可是;又怎么会有人不会老?她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女子;为什么突然不会老了?她不会老;和她说的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关系?〃
苏妄言长长舒了口气:〃我不知道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把这个铜匣连同里面的劫灰一并送给了那位前辈;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