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想。
只是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陡然间坚硬起来,需要一个坚硬的外壳来应对这多灾多难的人间。
她奔过去,那端坐的女子却并没有反应,她如同石像一般,甚至没有一点看慕香的意思。慕香看看她,又看了看身后,女子们还在打闹争抢。她难以想象,这些疯癫的女子以前是受人膜拜,得到皇帝宠幸的嫔妃。
慕香看定那女子,试探她,娘娘?
那女子并不看她,仍然端坐,衣襟也似乎成为石头,纹丝不动。
娘娘,我不小心闯进这里,我是新入宫的。我很害怕。
慕香在看完那些疯癫的女子之后,突然觉得这个面容冷峻的女子很是亲切,她入宫以后,很少遇上一个正常的人。她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曹守敬时候的惊讶,曹守敬也是个阴冷的人,但没有袁向鲤那样的寒气,更多的是眸子里透出来的邪气,那更让慕香害怕。而眼前这个女子,五官精巧,虽然面容憔悴,但眉宇之间还是隐隐透出一种华贵之气,发鬓也精心打理过,一丝不乱。
那女子还是没有看到慕香,她似乎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当慕香放弃努力,打算退出去的时候,她猛然看见那女子的嘴唇动了动。慕香蹲下来听,那女子声音轻柔的念出一首词来: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那女子声音宛转圆润,一字一字的念出来说不出的凄惨动人,慕香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潮气。好一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不也是对自己和绺儿姐姐的写照吗?她记得自己的衣服也是绺儿姐姐一针一线的缝补,她尤其记得绺儿姐姐用头发磨一下针头的样子。如今再度思量,已然恍如隔世。想到此,竟怔怔的流下泪来。
那女子又缓缓的念了一遍,一咏三叹,凄切如箫。
这首词很浅显,那女子又念的声情并茂,加之又使得慕香触景生情,说不出的感人,慕香一时间竟痴了
那女子停了下来,终于抬起眼看慕香。许久。柔声道,你,也听过这首词?
慕香听她突然对自己说话,吓了一跳,连忙拭干泪,说道,我虽没有读过,但这词里写的,当真悲切,让人禁不住神伤。
是啊,这首《鹧鸪天》写出了多少痴情怨侣的心声,每读一遍,便觉得万箭穿心。但是,倘若没有了这样的切肤之痛,又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呢?我还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活着出去,不再伺候什么皇帝,就做我的小女子,和表哥一起,度过余生。
慕香听她谈起往事,心想,原来也是一个有惨痛过往的可怜人。想这冷宫里的女子,哪一个没有故事呢?她们的故事足以编成一本书了,慕香不禁叹了口气。
那女子也随着长叹一声,看着慕香,但仍旧目光游离,续道,这屋里的都是些可怜人,进来的早晚非死既疯,还不如一刀杀了的痛快。这就是一座活活的坟墓。说到此,眼泪哗哗的坠下,表哥啊表哥,你当初送我入宫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啊,人家说九州铸铁成一错,你这次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大错特错了。
娘娘你
相当初,表哥同我一样,都是少年心性。老太爷还健在的时候,表哥还时常带我去庙会,去听人说书。我二人青梅竹马,自幼同食同寝,加上两家又世代交好,再者都是商贾人家,做派超前,对此事也从不忌讳。虽说未指腹为婚,但婚事上早已得到两家的默许,只欠个形式。后来老爷亡故,表哥一心放在他那偌大的家业上。要我说,什么家业、什么富贵,都是虚幻,还是平淡的生活来得实实在在。可表哥是独子,他却不这样想,他想着要继续扩大家业。如此永无休止,这世上的钱又岂是一家人能赚的玩的?我劝过他,他表面上答应,其实仍旧不听。哎,可怜我一个人,每日盼着他来看我。
慕香听她谈起辛酸往事,便坐在她身旁安静的听。想来她入宫以后,这些话从来没有对谁说过。像那句诗说的,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慕香想,或许自己能做她一时的知音,这也是功德一件。
可惜,他看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只能每日躲在阁楼上看着他出门。有时候,他一出去就是三五个月,又不让我跟随。我守在府里,每日只好唱戏解闷。我差人做了许多戏服,每日在阁楼里唱曲,排遣苦闷。人家说,金屋藏娇,表哥给我建的这座小楼,却成了一个笼子。我唱啊唱啊,唱着唱着天就黑了。我换上各种各样的戏服,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一人分饰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表哥。郎君,你好狠的心哪。
她突然痴痴地唱起来,慕香听到这里心中突然有些异样。那女子唱罢,继续自语。
可惜,我学了那么多曲子,表哥都从来没有听过。我不知道他整日忙些什么,我跟他闹,他并不着恼,就哄我。我禁不住他的哄,所以总是一个人又退回阁楼。哎,总之是我命苦。我就眼睁睁看着表哥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直到,他为了和袁家争斗,竟执意要送我入宫。
袁家?
慕香突然叫出声来,她看定那女子,却不敢确信,等一下,你,你是祁皇后?慕香想起驼背人告诉自己的故事,又想起自己在袁府看到的阁楼和戏服,难道眼前这个女子就是祁皇后?就是樊不庸的表妹?她,驼背人不是说她死了吗?
那女子倒并不惊讶,只是看看慕香。淡然的说道,什么皇后,那都是骗人的说法,天下永远都是男人的天下,他们把女人当玩物。可惜女人还是太笨,为了这样的名号挣来抢去,殊不知,还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幸运。皇后,哼,谁稀罕这个皇后。
你真的是祁皇后,慕香想到樊家的惨剧,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还是自顾自的说,像是和慕香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皇后皇后,皇帝都没有了,哪里来的皇后。进了宫里,就是入土一半了,再也见不到天日。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今天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明天你就是阶下囚,后宫的妃嫔还不如妓女。吃人啊吃人,从你的下半身一直吃到上半身,光阴很快将头发熬成霜。
慕香怔住,后宫吃人?她自己甚至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难道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冷月宫的一员么?
进了冷宫,不如速死。可是,可是,我还有表哥,表哥还在外面等着我。他们说我死了,都是骗人的鬼话,他们太阴毒了,天下人都被他们骗了。可是,表哥,表哥你也被骗了吗?你真的不再挂念阮儿了?阮儿还在这受苦啊,表哥,你可知道?
阮儿?祁湘阮儿?祁皇后?樊不庸的表妹?真的是她,她不是染上恶疾死去了么?难道那些真的都是骗人的?
我得活下去,我要逃出去,看看表哥,可是我现在的样子该怎么见他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祁皇后,你?
慕香停住,她真的是祁皇后,她还不知道樊家遭到灭门了么?樊不庸当时也不知道她的表妹尚在人间吗?
祁皇后,娘娘,我
不要叫什么皇后了,那个皇帝都化成灰了,我这个皇后也几乎死了一多半。什么皇帝皇后,都是假的,镜花水月。
娘娘我,我是从古昌城来的,我叫慕香。
古昌城?那女子听到古昌城三个字像是突然惊醒,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握住慕香的手,力气之大,慕香几乎承受不住。
你是从古昌城来的,你见过我表哥吗?他怎样?樊家怎样?
慕香将双手挣脱出来,娘娘,您的表哥可是姓樊名不庸。
那女子激动起来,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话,紧紧的握住慕香的手,是是是,你认得他你认得他,那你一定见过他了,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他可好?他可好?
他
他怎么了?你快说快说,表哥他怎么了?
樊老爷他,他多年前就已经亡故了
什么?亡故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绝对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会先我而去?说好了要与我死则同穴的。你胡说,你一定是胡说,你弄错了,你是谁,你说的樊不庸不是我表哥樊不庸。
娘娘,我,我是个小丫头,我听说过樊家的故事,也听过您的故事,樊老爷他,真的亡故了。
你胡说,你胡说,是谁告诉你的,你还这么小,怎么能知道这些事,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快说快说。祁皇后狠狠的抓住慕香,几乎要将她撕碎。
是,是府里驼背的老管家他告诉我的,他还让我
老连?你是说老连?
老连?我不知道,他只是说他是樊府的管家
啊?
祁皇后终于瘫软在地上,良久说不出话来。
表哥他真的先我而去了。他又一次食言了,他为何总是骗我。一次又一次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啊,我为了他进了宫,现在在这活地狱里受苦,他,他怎能先我而去?那我活下来,又有什么意味?
娘娘,您
祁皇后呜呜的哭起来,整个冷宫顿时更加凄切起来。慕香不知该怎么劝,只能安静的看她。
不对不对,是谁,是谁害了他?他这样的人,谁能害了他?
是了,是了,一定是袁老贼和袁小贼,表哥还是遭到他们父子二人的毒手,还是没有能斗过袁贼。哎,祁皇后凄惨的哭出声了,身子颤抖,肩膀高耸,将牙齿也咬的咯咯作响。
慕香听她提到袁老贼和袁小贼,那自然就是指袁怀璧和袁向鲤了,驼背人提到他们时也是这样叫的。
祁皇后哭着哭着,突然停下,抓住慕香,那希儿妹妹呢?她怎么样,老连有没有告诉你希儿妹妹怎么样了?她,她还在人世么?她,她,她是表哥的夫人。表哥为了让我死心,娶了希儿,我不恨他,她是替我照顾表哥的。她,她去哪里了?你快告诉我。
樊夫人她,她,她也被袁怀璧害死了。
什么?希儿妹妹也死了?她,她
祁皇后木然坐倒,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袁老贼,袁老贼你该死,你该死。你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