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甘之如饴。
刀宗营地谢一心原是认识的。岂止是认识,刀宗营地原本就是他在入恶人谷前的最后一站。
他当年逃出中原,就是经由龙门荒漠出关的。原以为出关之后便是一片逍遥天地,不想被昆仑派弟子在这荒蛮之地处处为难。以谢一心的作风,自然是要投桃报李,以牙还牙才行……他偷入昆仑齐物阁,将阁中瑰宝烧的干干净净,又在小遥峰上宰了几只仙鹤,血污染了一方碧洗的天池,落得个被整个门派追杀的下场。
谢一心虽然武功不错,但究竟年纪尚小,底子且薄,又不熟昆仑派武学套路,更吃不消这冻彻骨髓的天候,一柄精钢长剑竟在打斗里生生冻的裂折。他又不识得这雪山上的道路,一路莽撞奔跑,最后逃至玉虚峰最高处,避无可避。眼见昆仑派一门上下尽数杀来,他心一横,干脆运了轻身功夫坠下崖去了。这一坠,恰恰好给他摔出了个刀宗营地……那隐秘的所在,于他却并非什么难以寻觅的地方。
那营地在昆仑玉虚峰西麓一处断壁之下,寻常人是找不见的。但究竟是占了昆仑派的地盘,时不时的要上玉虚峰去打猎挖草,又背了纯阳逆徒的大骂名,被自诩为名门正派的昆仑派当成了心腹之患,平日里没少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小打小闹。但谢云流终是一代剑豪,始终对这等小小芥蒂不屑一顾,而昆仑派自视甚高也并不愿赶尽杀绝脏了手,长此以往,竟也相安无事,无非只是三天不闹不痛快罢了。
这样一种打情骂俏好邻居的关系,近来却因为浩气盟对昆仑派的几番示好而紧张起来。恶人谷自觉不能示弱,便打算趁势拉拢刀宗。谢一心想这难道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因此全不放在心上,慢慢往玉虚峰行去,沿途仍是赏山玩水,根本是出来散心了。
他不知从哪弄了辆小马车,支使了雪魔武卫帮他驾车,慢悠悠上得玉虚峰去,一路无事,端的是一个气定神闲。
刀宗却有事。守卫的弟子草草应付了他几句,说去给代掌门通报,便再无音讯了。谢一心在马车里坐了会,深觉天寒地冻,无所事事,只好下来自己径自往营地里走进去了。
营地之中人人忙乱,各自捉对或讨论或切磋,倒没几个人看他一眼。谢一心于是捉了一个服色齐整的弟子,作揖施礼,直言前来寻代掌门有要事相谈。那弟子见他虽是一身道袍,倒是恶人谷的制式,又不缺礼数文质彬彬,也露出了几分友好之色,将他往营地深处带了去。
行过一处石拱洞天,即是刀宗营地的最深处了。谢一心只当外头弟子管理不善十分嘈杂,没想到此处也不遑多让,刚过石拱已听到争吵之声。那引他前来的弟子面露为难神色,叮嘱他稍等片刻,自己先行进去通报。那争吵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引路弟子便出来转告谢一心,请他进去,只是要劳烦他除去身侧武器了。谢一心亦不推辞,当即解下腰间长剑,双手奉上。那弟子倒不曾想到谢一心这般干脆,心中更添亲近,取了长剑退出石拱,还不忘提点一句事毕之后,莫忘剑归原主。谢一心含笑点头,双手空空的走了进去。
他原以为要见到几位长者,不想这石拱之中团团而坐的,竟然只是几名与他差不多年岁的青年剑客。当年他摔落悬崖的时候,见到的可不是这副光景。几人之中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还十分费力的强撑起一个饱经世事的壳子,实是有些好笑。
那年貌看上去最大的人清了清嗓子,开腔道:“你便是恶人谷来使?我刀宗与恶人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阁下至此,有何贵干?”
谢一心拱了拱手道:“在下恶人谷来使谢一心。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现下看来贵派似乎为些许麻烦缠身,不知谢某能否襄助一臂之力?至于恶人谷的请求,自可押后再言。”
那人显是将信将疑,左右顾盼了一番,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身旁一眉目凛然的年轻弟子只觉不能输了气势,提了声音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如先帮我派做些事情,不然叫我们如何信得你?”
年长弟子忙道不可,怎能如此唐突了人家?谢一心倒是一派随和,言道有心怀疑,自是人之常情。刀宗曾与自己有恩,又有同门之谊,大可同仇敌忾,若有能相帮之处,断然是万死不辞的。
年轻弟子被他一番巧语堵了嘴巴,年长弟子茫然了一会,似是想到了什么,击掌道:“正是有着急之处。”
谢一心哦了一声欣喜道:“愿闻其详。”
年长弟子从火堆旁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道:“你和我派有一段渊源,想必知道山上那些昆仑派的牛鼻子与我们是死对头了。我们当然是不会怕了他们的,但近来这昆仑派不知有何方贵人撑腰,底气竟变的十足起来。……可叹我派几位师伯师兄,现都远行在外,远水救不得近火。我们没什么求的,不过想挫挫他们的威风。想你能寻到我们这,轻身功夫该当不错,却不知你可上得去那小遥峰?”
谢一心笑意渐浓,道:“我已知你意思。昆仑派那老妖婆,最讨人厌。至于小遥峰,我当然是上得去的。”
年长弟子眼睛一亮,忙不迭道:“你却也多加小心,那老妖婆当真十分可怕,千万好自为之。”
谢一心含笑不语,当即告别离去了。引路弟子见他出来,忙奉上剑去。谢一心提剑出营,引路弟子与他作别,只得一眨眼的工夫,人竟已不在眼前了。
那弟子揉揉眼,又定睛细看了一回这茫茫雪山灰云万里,哑然半晌,低低叹道:“踏雪无痕……这便是踏雪无痕了……”
正是天池清梦不觉扰,飞鸿点雪了无痕。
二
噩梦有许多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噩梦。
寻常人的噩梦或许是身首异处,或许是家破人亡。若是文人墨客,噩梦就该是文思枯竭或是放逐庙堂。江湖侠客,怕的也许是寻仇妻小,也许是身败名裂。总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总有些事情,人人都要心生惊惧,宁愿只是噩梦一场,还可狠掐自己一把,能痛醒过来。
因此这一日清晨,昆仑派前掌门杨寒月的贴身婢女起身打扫花园之时,还未踏入园中,便一声惊叫,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不论她是流于娇弱还是惺惺作态,总比那循了惊叫匆匆赶来的姑娘要好的多。
她看看花园,又看了看主人的住处,想不好到底是先将晕倒的姑娘弄回去呢,还是先把这事情报给主人,亦或是把花园拾掇一番。但当她又看了一眼园子之时,她竟忍不住的扭头干呕了一声,只好将那姑娘抛下,先回去喊人再说。
杨寒月为大呼小叫扰了清梦,不禁有些愤懑。她披了件斗篷迈出门去,心想若是什么大不了的小意外,该要好好管教这没教养的婢女才是。她未曾走到花园,已嗅到风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杂着冷冽的空气里格外刺鼻。杨寒月最爱干净,对这异味简直不能够再忍上一秒,腾身就往花园跃去。
她本不该这么匆忙的。
现在她生生地站在几具躯干之间了。暗色的血渍染了一地芳草,也将清爽的白色道服污得面目全非。依稀间还能辨出是本门弟子的服色,只是看不出是谁这般不幸,做了这可怜鬼。
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只因他们都没有头了。
头在水里。
一字排开,漾出丝丝缕缕的血水,晕上天池的水面。掺了杂质的水依然足够清,可以看到他们的神色,也可以分辨出死者的姓名。
至于是谁做的,简直不必去想了。
天下之间,何处为极恶之地,何人对他们知根知底,这根本想都不必想。
杨寒月怒极反笑。
一时之间整个小遥峰上下皆能听到她凄厉的长笑声。
她笑完回屋,对婢女道:“传话下去,若浩气盟愿助本派对抗刀宗与恶人谷,那么我等定当鼎力相助。”
谢一心不仅将杨寒月气的半死,他还带回了被关押的刀宗弟子。
暂行管事的年长弟子见他潇洒归来,喜形于色,忙问事情始末,好一充谈资。谢一心轻描淡写的带过,只说把几个看守刀宗的昆仑派弟子扔进了天池里,并无其他。年长弟子连连叫好,殷勤邀他入座,又唤人奉茶上来。谢一心知道此时才是真有事要托付于他,虽嫌繁琐也一一应对。那年长弟子与他闲话半天,果然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谢道长,实不相瞒,戏弄那老妖婆,原是我们心里不平,倒并非甚么正经事情。”
谢一心挑眉笑道:“哦?原来如此。贵派却不必介意,若能让贵派出一口恶气,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
年长弟子摇摇头道:“谢道长,说来惭愧,我等只想与昆仑派共享这一片水土,好好相处,也就罢了。但近日来那昆仑派得了浩气盟撑腰,近似要将我派赶尽杀绝,实是叫人痛心。前几日发来战帖,邀我派本月十五至云湖天池以武决胜,若他们败了,便再不干涉我刀宗;但若是他们胜了,我等便再不能靠近玉虚峰一步!……好没道理的牛鼻子!”
谢一心暗自好笑,面上仍是关切道:“好没道理的约战。却不能不接么?”
年长弟子咬牙道:“……那信函上还说,若不愿意公平决胜,他们只好先礼后兵。哼!什么名门正派,还不是占山为王?”
谢一心点点头道:“那倒真是不得不去了。贵派现在看来人丁单薄,多半是要谢某卖这个苦力了吧?”
年长弟子见状忙道:“岂敢!单单是仰慕谢道长身手了得,若您不愿意,我们也是断断不敢强求的,只让刀宗从此消失于昆仑便是了。”
其实谢一心本就不打算拒绝,只是见这昆仑派弟子老绕着圈说话,陪着他拐几个弯而已。对方既然连可怜都扮了起来,他懒得再绕,直接坦明了恶人谷的态度,直言相助不难,只要结盟一切都没问题。年长弟子面露为难之色,他便作出一副无甚可说的样子准备动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