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觉得小灭对你的爱让你为难,何苦留着它?”
“拜讬你还给我,天子……我只剩下它了。”一步无助地央求,紧张让他的胃起了一阵一阵的绞痛,反应在脸色上是一片惨白。
吁喟,将素描递还给一步,见他如获至宝般将画作紧拽怀中,天子不禁又恼又怜。“为何你每次都选择放手?”不管是对袭灭的父亲还是对袭灭都一样。他不是不明白一步的顾虑,却也因为明白而更加气恼。因为明白,所以他不能苛责他,因为明白,所以他得眼睁睁看他自虐,却终究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因为我是懦夫。”一步忍住胃部翻涌引发的呕吐感,死也不肯将手中的画放下,他何尝想放手?他一点也不想放…不想放……晕眩感逐渐在脑里扩散开来,耳畔不断回荡着袭灭生父分手前对他说过的话──我知道你够坚强可以承受失去我的痛苦,但我母亲不能──却不得不放。
晕眩逐次加重,他打着哆嗦喃道:“因为我没有勇气,我曾经勇敢……”但勇敢并未能替他赢得什么。“也只是曾经……他还是个孩子。”
而自己,承受不起赌输的代价。
明暸一步所指为何,天子敛起愀色,搭住他的肩叹道:“我女儿刚刚出生了,你想不想看看她?”
※
洁白的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充斥四周。
一步尾随天子东拐西绕,来到放满保温箱的医护室,一个个红红嫩嫩的初生婴儿,闭着眼睛吸啜着拇指安稳地睡着。
蹑手蹑脚走进医护室,天子迅速地找到自己女儿的保温箱,朝一步招手。
“你看,我女儿。”笑咧了的嘴闪烁着骄傲与宠溺,平日严肃精明的形象不复,一旦戴上父爱标签,就是没得比拟的温柔。
“和你好像。”细细的凤眼,薄薄的嘴唇,又长又卷的睫毛。“我可以抱她吗?”
“你等会。”请示过护士小姐,天子踅回医护室,向一步点了点头,接着打开保温箱,一步小心地一手扶住小婴儿的头,一手撑住她身体慢慢地将她抱出来,天子则双手置于其下慎防意外。
“好小、好软啊。”低讶,一步捧着小婴儿,轻轻地摇啊摇的。收养袭灭时,他已经八岁了,没机会将他捧在手心摇,然而,疼惜的心情却无甚差别。
半会儿,小婴儿似乎被晃动摇醒,使力想挣开双眼却睁不开,最后只得以两只细嫩手臂代替眼睛,向前摸摸碰碰摸索着,碰到了一步的下巴和脸颊,嘴角就微微地上扬。
可能误以为自己是她的父母吧?即使父母这个名词对小婴儿还构不成任何意义,但其所传递的温暖感觉却足以令小婴儿本能地知道:那会是她最亲密的人,可以庇护她、给她爱与关心,一辈子都不会背离她的人。
小婴儿笑得愈来愈开心,他的视线却愈来愈模糊。
“不要再压抑了。”
“天子……”大量的泪水涌出眼眶,一步脸庞轻轻地贴着小婴儿的身体,未遭遮掩的半边脸上浮现迷离的笑容。“你的女儿…真的……好温暖。”
“他会回来,他不会舍得离开你。”
然而,这一别,就是十年。
9。
独自坐在巴黎街道随处可见的咖啡厅里,眺看街道两侧的白杨香榭垂泄一地。袭灭天来无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欣羡目光,慵懒地盯着素描纸,右手把玩着一支碳笔,想到时就添个几笔,并不急于完成这幅随性之图。
他坐在这里,等一位熟识之人。早晨巴黎的空气带点清雅花香,格外沁脾舒适,使等待的时间变得不那么难熬,反而颇为惬意。
十年了。自他离开他之后,已过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将人生以十年为一个单位计算,那么时光便如白驹过隙,朝为青丝暮成雪;相反地,倘若单以一日为一个单位来计算,那么十年的时间确然足够改变一个人。
在这十年里,袭灭变了不少。他的头发变长了,且由于遗传基因而有轻微的少年白症状,掺白的乌丝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稳重许多,却不显苍老;他的体魄变结实了,除却绘画外,他的嗜好亦涵盖了登山、游泳,假日偶尔会参加自由搏击的训练,摆脱过去略显单薄的瘦削身材,体型变得精实而匀称;他的脾气变古怪了,虽然依旧甚少大喜大悲起伏跌宕,却有些阴晴难测,说好听一点叫做性格,直白一点叫做闷骚。
欧洲求学十年,他由内在至外观皆有不小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占据心头那抹永远的白影。
十年转眼过,他与旱魃的约定时限也即将届满,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影不再只是夜半时分的黄粱梦。
离家的那天清晨,他赤脚奔跑在下雨泥泞的街道上,路面的尖石割破他的脚底,他浑然无察,只觉胸口一团无名火焰不停地焚烧着,任凭大雨如何兜淋也浇熄不了。那时际,他心尖兜转无数种情绪,愤恨、不甘、苦涩、酸楚、爱恋、不解、难堪,各式各样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几乎快将他尚未茁壮成熟的心灵挤碎。他的脚底流了很多血,眼眶积了很多泪,却仍得不断地奔跑,朝不是目标的目标奔跑,只因他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舍弃了他深爱的家,因为在那里,他深爱的人给不起他想要的爱。
忘了自己奔驰多久,也忘了自己在何时昏厥于何处,当袭灭再度睁开双眼时,人已位在欧洲。狭窄的宿舍床榻边,吞佛正坐在椅子上边打盹边看照着他。他摇醒吞佛,吞佛先是讶异他体内的迷药退效的速度,尔后似乎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耸耸肩晃晃脑,吞佛娓娓道出他与旱魃的协议。袭灭听完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再给吞佛一拳,可惜他全身绵软无力,落在吞佛结实腹部的拳头力劲,比搔痒还小力。他一来拿他没辄,二来也觉得现在抱怨吞佛为时已晚,索性收回拳头,送了他一记白眼,要他给他一个理由。
吞佛也爽快地回答了,他说因为他想到欧洲留学但是缺乏经费,旱魃答应他只要他能说服袭灭一同前往欧洲,不仅可以补助他到他所设立的艺术学校就读,还会每年提供讲学金给他。吞佛给的理由乍听之下合情合理,他本来就是个凡事以自身需求为优先考量的人,但他仍旧不认为吞佛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同一个问题十个人问他他可以丢出十种答案,而且每种答案都具有某个程度的说服力。
这是吞佛高竿的地方,也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未能真正参透他的地方。袭灭摆摆手,表示接受吞佛所给的理由,即使不是百分之百为真,当吞佛还愿意给一个理由时,那个理由便有超过五成的真实度,而他也只是想要一个不算太假的理由,来抚平心里的怨懑。
隔日,旱魃来到宿舍,表明了他的交易条件。他会提供他们金钱资助他们在学进修的学杂费,但毕业后,他们必须留在学校任职五年,在这期间,一切听从学校的安排,并各自完成五件令他满意的作品,其著作财产权归学校所有。而所谓满意的标准则全由旱魃自由心证,不需获取他人评价,如此标准看似颇为宽松有弹性,然实际上没有标准的标准往往最难达成。
吞佛早打定主意接受旱魃资助,自然毫无踌躇地一口答应,但袭灭不同。他莫名其妙地被摆了一道,莫名其妙地被绑来欧洲,莫名其妙地被告知自己很有可能在未来的十年内都回不了故乡,见不到一步,他无法当机立断。他与一步的问题悬而未解,即便离家当时他曾心碎曾愤怒曾打算割舍掉一切,但他也明白他根本割舍不了,那只是气话,只是他用来伤害一步也反伤自己的气话。当愤怒累积到爆发的临界点时,唯有狠绝地伤害彼此才能让他稍获抚慰,就像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涂抹一把盐,痛到几欲呕吐之际心底会不禁然冒出一种快意一样。当他渐渐厘清心中对失控的渴望后,他才顿了,以往循规蹈矩的他不过是一部分的自己,剥开为了一步而刻意压抑的表相,潜藏于内在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熟悉的袭灭。
在考虑旱魃提议的那几天,吞佛不曾对他进行任何劝说,仿佛对自己的应允已然胸有成竹。两日后他答应了旱魃的条件,吞佛才咧嘴说了一句‘聪明的选择’。短短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袭灭很快地便攫取到吞佛真正的意思。他性喜挑战,也想更进一步挖堀自己的潜能,得此良机自当把握。至于一步的问题,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剂,一步需要时间来沉淀,他也需要时间来让自己更加成熟,更具实力。
作出决定后,袭灭专心致志于绘画领域,急欲突破自己的瓶颈,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然而这并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及的目标。旱魃要他静下心思考,究竟绘画之于他是何种意义,一日得不到解答,他便一日突破不了难关。袭灭隐约了解旱魃的语意,吞佛也曾暗示他一步在绘画方面对于他的影响,可好可坏,但一时半刻他摸索不到自己的方向。
若是以往的心态,要他重新爱上绘画并培养出对它本身的热情并非难事,学画虽不是肇始于兴趣,但他屡次兴起挑战的意念足堪证明他对绘画并非毫无纯粹的喜爱,除了它对一步的重要性之外,绘画本身诚然具备某些吸引自己的元素。然而,自从他得知父亲与一步的亲密关系后,他对绘画产生相当矛盾的感觉。福伯曾说,一步会喜欢上父亲,或多或少有欣赏父亲画作的成分在,才会让两人的恋情一触即发。他和父亲分手那天,父亲正打算将放弃继承家业并与一步合开画廊的计画告知祖母,却未料到祖母早安排好后路。
绘画是促就一步与父亲恋情的基石,他不愿依循与父亲相同的轨道,不愿一步看着自己的同时,透过自己遥缅着与父亲的过往,欣慰着自己尽得父亲真传,在画坛上缔造斐然成就,不愿自己身上沾染太多父亲的气息,不愿一步透过对绘画的热忱来爱自己。类似的纠结在脑海酝酿且反覆翻腾,他也知道有些纠结毫无道理与逻辑可言,却无从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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