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剑先前已猜到步怀真之意,此刻听他说出来倒也不吃惊。步怀真又低声道:“我步怀真正道在胸,魑魅魍魉之辈何曾放在眼中。”他声音虽轻,这两句话说得却是字字千钧甚是豪气。见佛剑眉间仍有忧色,他又徐徐说道:“只是江湖上的事,毕竟要按着江湖规矩来办。佛尊虽是赦你无杀生罪,可因果业报,仍需自身偿还。曾闻你发过弘誓大愿,愿无间之中只得一人。但红尘浊世之中,终究妖魔邪道诛之不却,贪嗔痴人渡之不尽。我一人的果报,可不好再劳烦于你。”
佛剑当年发愿一事知者不多,此刻他听步怀真提起,不禁问道:“你从何知晓?”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问得拙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哈,”步怀真果不其然轻笑一声,“你忘了我是一页书的朋友?这些当然不难知道。”二人一番言谈之时,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大江上薄雾初散,一时千帆竞渡甚是壮观。两岸渡口间已有船只往来,步怀真却不急登船,只是看着江上众人熙攘来去沉声吟道:“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彤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佛剑见他触景生情,开口说道:“一切诸法,性常自空。”却不料步怀真挑了挑眉毛,哂笑道:“好友你多想了,我只是觉得这几句诗念起来很豪气很潇洒,也显得自己很像厉害的高人。”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瞟了一眼佛剑暗暗握起的拳头,便识相地闭上了嘴,任由佛剑将他拽上了渡船。
许是分别在即,步怀真在船上难得又沉默起来,只是一人立在船头吹着江风,面色凝重若有愁思。佛剑在一旁看着他,心中亦是有些怔然,上前一步正要开解他,步怀真却突然问道:“好友修佛,可知何为佛道?”佛剑与步怀真相处这一两个月,虽然二人偶尔也谈些佛家修行法门,但步怀真这般严肃发问,倒还是第一次。他略一沉吟,便朗声答道:“佛道,超人之道,超越凡人所历一切磨难之道。”
步怀真听他对答,双眉一轩,勉强笑道:“好个超人之道。只是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此是一位佛门前辈所说,佛剑借花献佛亦无不可。”佛剑认真地继续说道,“超人之道,乃是超越人性,超脱于人世之道,救己免於灭身,渡己臻於彼岸,在这渡与救的过程,便是修行。入红尘,历诸劫,方知众生皆苦,更坚渡世之心。”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却见步怀真叹了一口气,反问他道:“渡己易,渡众生难。你可知自己避不了因果,避不了轮回,避不了罪业?”
“避不了就进入。”佛剑不假思索地说道。
“好!好友果然了不起!”步怀真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我虽然做不成把兄弟,朋友一场也不错。”佛剑听他所说未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便“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步怀真眉宇间终是现了些真正的喜色,又对佛剑说道:“我爹说过,那个……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眼下虽然要拆伙了,但是我觉得我们缘分应当没这么浅,你说是不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保证随叫随到,不过还是希望好友不要像我一样,整天惹麻烦上身才好。”他说了一通略停了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笑道:“我这么说,好像不大合适。总之咱们今日一别,各自珍重罢。”佛剑知他情切,忙说道:“正是。你多保重。”
步怀真心头一热,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渡船离对岸已然只有丈许。他略一提气,双足微点,便轻飘飘跃到了岸上,引得周围一干人纷纷侧目叫好。他整了整衣袍,对着佛剑拱手说道:“好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开了。
佛剑看着步怀真的背影消失在大道尽头,想起两句偈子:“心本不生,缘起而生;心本不死,缘灭而死。”心中一刹那空落落的,不觉渡船已经系缆靠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楼吟
步怀真那日别了佛剑便买了匹快马星夜兼程赶向云渡山。他于江边得到的消息事关重大,又涉及佛剑本人,饶是他即刻遣了金雕向佛门中几位高层送信,亦是担心有所耽搁。他一路驰来见沿路三教组织果有动作,愈发心焦。待他上了云渡山,将路上所书两封信件交给一页书的随从悟僧,匆匆叮嘱几句如何行事,又马不停蹄赶向江东。
中原武林向来三教鼎立豪雄并起,历代王朝皆是国祚不昌。然而江东一带近百年来却是儒门旧脉一家独大,外拒兵马内行教化,百姓但知圣贤不识君王,生活相对安宁富足。步怀真在西北武林一身儒生打扮甚是扎眼,到江东后便无人再注目。他先去天章古圣阁递了拜帖求见掌阁圣儒,当值的法朝官告知他两日后辰时来见圣儒,他拜谢后便出来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一切打点妥当后,他左右无事便到街上闲逛。
步怀真连日奔波,晃了没多久便有些倦了,正要随意找间茶坊歇脚,却发觉有人在背后跟着自己。他回身看去,只见一角淡紫色的长袍在街口一闪而过,当下心中有数,悄悄跟了下去。他转过街口,跟踪他的那人果然在前方不远处。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没多久便离了闹市。见对方停下脚步,他便快步迎了上去。那人作寻常文士打扮,相貌清俊,眉形是少见的漩涡眉,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手里握了柄檀香木扇骨的折扇正在把玩。步怀真迎上来时,正听他吟道:“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步怀真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开口问道:“你在思量什么?女人么?”看到那人嘴角抽搐了两下,他便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那青年文士待他笑得差不多了,冷着脸将手中折扇一合,叹道:“除了思量你这个麻烦人,还能有谁?”步怀真倒也不恼,笑嘻嘻地看着那人,问道:“眼下咱们见了面,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冷然一身落红尘,真颜非颜是吾身。”那青年文士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在下笔刀砚城冷非颜,见过……”
“哎呀,你这个人变来变去也麻烦得很。我可和你不同,步怀真就是步怀真。”
冷非颜用手中折扇抵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些无力地说道:“久仰大名,不过今日一会,果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见步怀真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略一定神才继续问道:“不知道步兄诸事可还顺利?”
“哈,有我出马,自然是水到渠成。早知你先我一步到这里,我便不用快马加鞭赶这许多路了。为了你的事情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啊,还被妖刀界和邪教联手追杀了好久。看在我如此辛苦,你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吗?”
冷非颜听了这话,不情不愿地抱拳拱了拱手:“是是是,多谢你不辞千辛万苦为我奔走,这样够了吧?”见步怀真说了句“勉勉强强”,满意地点头,他又叹了口气,“我从不知你的脸皮如此厚。”
步怀真潇洒地也拱了拱手:“哪里哪里,不过至少妖刀界的妖刀砍不破。”
冷非颜一凛,忙抓起步怀真的右手腕号了号脉,然后放开他的手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咬了咬嘴唇却没说什么。步怀真见他如此,上前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再说不过一具皮囊而已,是好是坏,无关修行。”冷非颜皱着眉看他,半晌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步兄这些话,不如和定禅天那位前辈说去。”步怀真听到“定禅天”三个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忙道:“停停停,算我服你。还是说正事吧。”他抬头看了看天,又说道:“不过现下快到中午了,看在我好不容易来一趟的份上,你是不是该请客?”
冷非颜点头道:“这个自然。”说罢便领着步怀真找了家上好的酒楼。二人挑了个清净角落,要了些清淡的素菜和一壶龙井。吃饱喝足后,冷非颜开口问道:“现在终于可以谈正事了吧?”步怀真向四下里瞥了几眼,低声说道:“不错。我在万舟江边遇上航谷风,得知冷非颜一事,却不知你居然顶着他的名头出现在这里。”
“一言难尽。”“冷非颜”打开折扇扇了几扇,不疾不徐地说道,“数月之前围杀四无君那一役我被邪教鬼隐暗算,落进天岳派手中。”步怀真正喝着茶,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握紧了青瓷茶杯,骨节泛白。“冷非颜”见此忙道:“好在我伤得不重,又赶上冷非颜被儒门中人追杀,误打误撞把我救了出来。我二人装成天岳派门人逃出来,却撞上了妖刀界的人。妖刀界表面服从天岳,但私下却是要取而代之与中原为敌,因而一见到我与冷非颜,便要斩草除根。冷非颜为了助我逃走,被他们的刀盾之阵所伤,不治身亡。”
步怀真点头道:“是这样。后来妖刀界从邪能教那里学了不少邪法,这刀盾阵便更难对付了。亏得我夺路逃生这门功夫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这才全身而退。”“冷非颜”嘴角又抽搐了一下,说道:“冷非颜临终前,对我说他被人陷害追杀,反正都是一死,只求我若是逃出生天,能设法还他一个公道。我索性用了他的名字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了些线索,只是还要拜托你帮忙。”
“这件事自是应当,”步怀真叹道:“只是我没料到这件事竟然被有心人利用。我见了航谷风便让阳翼给你带信,阳翼飞回的时候却带了另一张信笺给我,信上说有人声称自己目睹杀死冷非颜之人不是妖刀界杀手,而是佛门子弟。”
“佛门中人!”“冷非颜一惊”,低声叫道,“难道是……”
“除了那柄斩业之剑,栽赃到他人身上也困难。”步怀真一边喝茶一边皱眉道:“我来江东的路上,见佛门与儒教之中已有人开始针对他,只怕自己晚片刻便不能为他洗脱罪名了。悟僧应当已经将我的手书送上万圣岩,定禅天想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