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年底,也是朝中管事的官员最为忙碌的时节。
无论是点算功绩、行赏行罚,还是庆贺佳节、打点关系,都一齐涌到这段时日里来。前几月的南诏一战,迟迟未见论功封赏,也随着此时的一片忙乱有了结果。其实这对于大多朝中官员来说,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纸诏令,几番人事更迭。
天策军中以身殉国的将士都得以厚待,也有不少人受封追赏。只是,军功的大头还是落在神策身上,譬如高力士的义子聂平仲,更是擢升为神武将军。其实李承恩倒没有对这些计较太多,于他而言,能对死难的弟兄有所交代,便已足够,只是这次的结果,分明便与李倓跟他商议的不尽相同。
算起来,倒不知是那人善言相欺的第几次。
他长久沉默,指间扣住窗棂,压抑着情绪,神色间倒看不出喜怒。
“此番结果……”李承恩转过身,低声道,“我其实早已料到。”
以他对李倓的了解,纵然猜不透每一番动作,也可预想十之五六。
朱剑秋颇为意外:“哦?”
他缓缓收回手,合起窗扇。几片飞雪打上檐角新挂的红灯笼,悠悠晃晃,拉着落日的斜晖。
李承恩摇摇头:“其实我……是有意纵之。”
“为何?”
朱剑秋轻轻瞥一眼他,李承恩与他双目相交,初时眼底还有些动摇,后来便尽是坚定。他深吐一口气,并不作答,反倒抛回去一个问句:“军师,你为何投身天策府?”
朱剑秋原为文学馆主簿,后被李承恩看中加入天策府,拜为录事参军事一职,管理天策府大小事务。他为人侠义,智谋也极高,大家平素都唤他军师,江湖上盛传“天下三智,唯逊一秋”。
“将军当日问我,可愿为守这天下苍生一片安平,尽一分力。”朱剑秋眼角一抬,又听李承恩问:“那军师以为我为何投身天策?”
“报效家国,戍卫大唐。”
答案显而易见,天策府便是由此而生。可李承恩竟然摇头,他缓缓叹气,似是有诸多迷茫:“我要守的是百姓。”
他从来不是愚忠的人。
李家世代忠良,代代都对李唐忠诚无比,初代英国公李绩善于用兵,史称他“临敌应变、动合时机”。而第三代英国公李敬业更是为了维护李唐正统,起兵抗周,但寡不敌众,惨遭灭族,唯有李承恩之父在众家将拼死护卫之下幸免一死。
李承恩自幼亡去双亲,全凭姐姐姐夫养大。他时常会想,到底祖父和爹爹,是为了什么而牺牲性命。年幼家贫,念不起私塾,也没有花白胡子的儒生来教他精忠为国的大道理。在李承恩心底,祖父爹爹都是英雄人物,是为着这片天下,为着苍生黎民、百姓安居而死,顶天立地。
直到他金殿成名,越众而出,钦命天策统领。
少年人带着他的心胸抱负来到北邙山下、将军冢前。碑上并没有祖父和父亲的名字,但他觉得这里会有人在看着他。
这时候的李承恩已非幼时懵懂,他知晓何谓帝王权谋,何谓皇权倾轧,他那一家看似被追赏忠烈之名,讨回了该有的封号,实则不过是姓李那一家子内斗之间牺牲的一粒棋子,微不足道,渺如尘埃。
他笑了一笑,在朱剑秋听来,这个备受皇恩的天策将军,说出的话几乎算得上是悖君罔上,大逆不道。
“我初时执起这杆家传的枪,不过是想守我所守,护我所护。”他说,“李承恩不自量力,想要的是天下安平,百姓安居,而非只是戍卫李唐。君臣之分固然理应恪守,可那些皇子皇孙的争斗,与天策无半分干系。”
言下之意,李倓若为皇位而有所异动,只要不曾撼动李唐根本,只需不曾惑乱苍生,他便是个冷眼旁观,甚至不经意间“成全”之人。
这一回,只这一回,我信你一次,李倓。仅此一次。他在心底想,做出这个决定殊为不易,他并不知晓李倓的谋划,只是……从前,那个人总不会教自己失望。
朱剑秋看他良久,意味不明地轻声一笑,不知是赞和还是无奈:“将军所思所虑,果然异于常人。”
李承恩折回案前,将先前搁下的旨文再细读一遍,眉心微拧:“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要向军师请教。”
“请讲。”
“神策军是杨国忠手里的兵马。就算除开他,还有观军容使高力士在。李倓费心费力,带着兵马去南诏打了这么一仗,虽然是挣下军功,到底是为神策军的地位铺路,好处倒不落在他手。这不像是他会做的。”
朱剑秋拿过文本,翻开到这一回论功行赏,官职升调的那一页:“这个好解。我敢断论,这一批人里有鬼。”
“你以为他如何要领兵南征?”天策军师负手而立,倒在一瞬间生出几分指点山河的气概,“有句俗话,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换句话言之,就是天高皇帝远,方便办事。据我猜测,李倓要做的,不过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将这支军队里的骨血人物,换作他的人。自古皇权争夺,几个获胜的人手底下是没有兵权的?若没有兵权支撑,谁能走到最后。”
“……换人?”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连李承恩也是一怔:“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怎么换?我听闻江湖中有些迷药,能迷惑人心,但到底不可长久。”
“那将军亦该听闻,江湖上有个组织,唤作隐元会。”
无孔不入,无所不知,只要有钱,能在那里买到一切。
而自然包括,鬼斧神工、真假莫测的,易容之术。
“建宁王或许策划已久,要换下这一批人,还是并不算得太难。”朱剑秋缓缓说。
屋门被人扣了三响。这里是商谈要事的内室,外头有兵士把守。李承恩问了一句何事,值守的兵士道,是建宁王爷来访。
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些个月来,李承恩只匆匆见过李倓几面。他似乎很忙,连素来最爱的那处别院,也是好久不见落足一次。这一回竟上门来找自己,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李倓并未来过多少次天策,可对这里熟悉得仿佛是在自己家。他随意在殿宇回廊之间来去,也不管周遭投来的目光友好与否。反正他是建宁王,天策府纪律严明,倒用不着担心有谁对他做出逾矩之事。
最后他在李承恩的居所停步。这里相较建宁王的府邸而言,算得上是十分的寒陋,只是整洁干净,布置得简朴大方。
有照应生活起居的兵士要拦他,又哪里拦得住。李承恩到时,看见的就是李倓宽袍解带,卧在他的床榻间裹在他的衾被里,一副本王赶路疲倦借此宝地一眠的光景。
之前与朱剑秋一番对话,他心情其实并不好,过来的时候思绪千回百转,再料不到会看见如此情状。好气也好笑,把人从裹好的被子里扒出来:“王爷专程上门,莫非只是要借一张榻?”
“唔……”
李倓睁眼,睡意朦胧地看他,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小叹一声,道:“本王对将军日夜思念,又即将远别,故此辞行而来。”
李承恩眉头一轩,听他漫不经心把话说完。大意是有杂事缠身,况且将至正月,宫中要庆贺,他得搬回长安,等过完节也不见得会再来这边的别院里住,那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若送给李承恩了。
“来不来住,跟我有何相干。”李承恩拂手将他推开,“你说杂事缠身,是何事?”
李倓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我是怕将军想念记挂,看来有些自作多情。”
“别避而不答。”
“我的事,将军如此关心?”
李承恩不想跟他你来我往地打太极,索性直言:“你是不是在神策军里做了动作?你想有一支直属你的军队,是不是?”
“风太大。将军说的话,我没听着。”李倓一笑,“将军也忘了才好。”
“我只是想问,”李承恩直视他,让那双含着散漫笑意的眼睛里,完完全全映着自己的影子,“王爷为何,舍近求远。”
这句话他压抑了很久。自从很多年前,李倓亲近神策跟他生分的时候,他便想要问了。他暗暗猜测多年,有一点隐晦心思,今日终得出口:“你是看不起天策,或者看不起我,或者还是……不愿天策卷入其中?”
李倓忽地收了笑。
他撑身坐好,把李承恩也拉得坐下,凑近他耳边。李承恩以为他是要说什么隐秘的话,凝神细听,忽然耳垂软肉一热,被人含住舔舐。
“你想太多了。”
李倓一把按住想要抽身站起的人,轻声一笑:“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分别日久,将军便不能热情一些?”
“何况本王即将远走,不知再见之期。将军不愿留些什么,来做个念想?”
第 18 章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那之后很久李承恩都浑身脱力,懒得动弹。李倓问他要不要去洗一洗,他也没有回答,李倓便将衾被卷了卷,抖开来把两人包裹住。
李承恩心里其实很是矛盾。
如果李倓真的执意要捉弄他到底,他大概会生气,可是李倓又恰恰卡在他濒临爆发的边缘。这便使得李承恩顿时进退两难。
若轻巧揭过,显得自己气弱。若追着不放,又似乎有些小气。
李承恩已不是懵懂不解事的少年,知晓渴求爱慕之人的身体是再正常不过的需要。他想来想去,觉得头疼。事后的疲倦和困意席卷上来,李倓似乎已经睡得迷蒙,翻过身来一抬手将他抱牢。
随之而来的炽热呼吸近在脸侧。屋外似乎又在下雪,北邙山下的雪片大如鹅毛,击打在窗格上,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天近薄暮,室内的炭炉不知何时燃尽,已经熄灭,李承恩却并没有觉得冷。
相反,身边温热触手可及。
他抛开脑中那些繁杂心思,在睡意间迷迷糊糊地想,能有这么一个人,在天冷的时候相拥取暖,不分彼此,似乎也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