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去打理庶务,随后不过半年多,竟是他们老师得皇帝亲眼,御旨宣召进京,任礼部侍郎,兼文渊阁学士,讲读无逸斋。
虽说侍郎不比巡盐御使自在,可目前礼部尚书并左侍郎都已老迈,皇帝此时调林海进京为右侍郎,又命他讲读无逸斋——虽暂时不曾有少傅名头,但皇孙尚不足岁,而林海现今年不过四十,其中大有可为。难得林家虽说祖籍姑苏,现存的几家亲友却多在京城,贾敏娘家自不必说,就是林家三代之内唯一近亲的那位堂姑奶奶,目前也正随着她那去年才任了直隶将军的夫婿,居于任上,而林海夫妻的长子林峖更是随侍太上皇、常在京中……
是以圣旨一下,林海夫妻俱是大喜,只恨不得身生双翼直飞进京,只林海还需和新任巡盐御使交接,又恐再过两月河道冻结,弱女幼儿耐不住车马劳顿,贾敏虽是不舍夫君,到底挂心长子老母,也在林海劝说下先行带了儿女进京,谢氏兄弟一来思念姐姐,二来也是林海想着虽有管事、到底不比亲传弟子随行护卫的放心,是以也随着贾敏一行先行进京,只留了林海在扬州和接任的刘大人交接事务……
路上贾敏如何忧心夫婿一人独在扬州诸事是否便宜,又如何期待与久别的母亲长子重逢;也不提黛玉姐弟如何思念父亲,又是如何好奇那位据说都在他们满月时来过、但姐弟两个都只在父母言谈中听说的长兄,更兼小林岭又是如何盘算着去找他和气好玩的薛大哥哥并美貌强悍的冯大哥哥玩儿不提。
却说这一路日夜兼程,上京港口终于就在眼前,贾敏在船舱之内都没忍住将帘子揭开条小缝,看得满眼含泪,谢氏兄弟站在船头,更是难掩激动之色。亏得这兄弟俩幼年遭变,虽有姐姐一力护持,亦是难免坎坷,尤其先有丁极品一事,后又在扬州一年余,得林海尽力教导,性子越发稳重,谢寒手中更还牵着个小林岭,兄弟两个虽说激动,到底不曾失态,不过相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急切喜色,默契一笑颔首,一人接手林岭,同往贾敏所乘船上请宠,一人自去打点上岸琐事。
一时上了岸,却一连迎上来四五拨人,有喊夫人少爷的,有呼姑太太表小姐的,又有那等喊少爷谢少爷林夫人林少爷的……诸般纷扰,林岭小朋友看得眼都花了,倒是黛玉虽是女子,却不愧比林岭大的那两岁,见弟弟两眼里头都是万花筒在转,不由拿帕子捂着嘴笑了起来。林岭见姐姐笑话他,倒也不恼,只是他是林家幼子,再不娇纵也还是有些娇气,大眼睛一转,直接挣开贾敏的手,扑到黛玉身边一阵揉搓,只扭得黛玉整个人都歪在软榻上。姐弟俩笑闹一阵,黛玉也不白笑弟弟一回,少不得仔仔细细和他讲一下那些人的关系,什么喊夫人少爷的自然是林家奴仆,姑太太表小姐的却是外祖贾家的,少爷的是谢家,谢少爷的则是薛家和冯家,至于是哪家的,端看那些仆役的作风着装就知道:谢家姐姐持家严谨,下人着装素来谨慎;薛家却是皇商之家,下人别的不说,嗓门必是比别家大的——大嗓门才好吆喝不是?
林岭听得眼冒星星,谢寒也不禁多看了黛玉两眼,对于这个自诩是他们师姐的小丫头,谢寒平日也有留意,但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姑娘今儿又懒得进食了昨儿又略有些咳嗽了,最了不得的不过是她确实有几分灵性,只是女子的诗才再有灵气,因着见识关系,总也不过那么回事,哀婉缠绵,却失于大气,更别提黛玉不过是个连扬州都没仔细看过的小小女子,她的诗词文章,在谢寒看来虽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却也觉得其中轻愁薄喜都十分可笑。
谢寒一直以为这个小丫头,就是个清高遗世不与俗务的性子,却不想,黛玉虽确实不爱理俗务,眼光却很不差,眼底虽揉不得沙子的有些小性,心里确实明白得很,尤其此刻和林岭一番笑闹打趣,又是一番细心指点,更是长姐模样十足。
谢寒微一恍神,定睛一看时恰好就是黛玉伸手去咯吱林岭,却反被林岭抱着肩膀不撒手,姐弟两个笑成一团,林岭素来圆润白胖的脸上一片红润不说,就是黛玉素来带了几分苍白病弱的小脸,也染上淡淡的红晕,眼睛更是泛上几分水汽,偏又笑得弯弯的……
也不知怎么的,谢寒只觉得脸上一热,慌忙低下头去,复又抬起,向贾敏匆匆一揖,只说是怕低下管事说不清楚,他直接去回了:无论多心急着见姐姐,老师不在,师弟年幼,师兄又因故不曾来亲迎,他和谢宣于情于理,都应当亲送了贾敏一行回府,谢家冯家薛家的下人自然都该打发了;就是荣国府贾家的,虽说是贾敏娘家,但贾敏是林家主母,林家在京中又不是没有产业,也断没有连家门都不入就带着行李箱笼拖儿带女回娘家的道理……
贾敏看着谢寒大步迈出船舱,想着一路上他将诸事打理得十分得体,再看一旁目不斜视伺立的谢宣,又想起他这一路自己温习功课之余,也不忘教导林岭——短短月余路程,林岭除了将原本学过的三字经读熟,就是百家姓也基本背上了,其中好些姓氏还能说出来历传说,尤其那些名门大姓勋贵宗谱,虽说不全,但诸如阳城程家、河间崔氏、本朝四大铁帽子王八大开国元勋,说得竟是头头是道——难为宣哥儿小小年纪,却能懂得寓教学于故事的道理,又拘得住岭儿这个小魔星……
虽说谢家家主前事不修,险些祸及后人,但当今极少株连幼子,除了特旨驳除,一般罪臣子弟只要上进,功名前程并不妨碍,谢家兄弟又是小小年纪就过了乡试,据夫君所言,其实现在中举也有十之八九,之所以今科不去,不过是想着再熬两年,岁数大了见识广了学问也更精进了,到时候秋闱春闱一鼓作气罢了。谢氏虽没见过,却也是个明白人,谢家兄弟也极是亲近……
想来夫君所言也是有理,就是不一定要在他的亲传弟子里头挑,也不见得要二哥家的宝玉。二哥虽好,二嫂却实在不是个明白人,母亲年纪大了,再疼外孙女儿,能照顾的到底有限,而大嫂更是不好轻易过问弟妹婆媳间的事儿……
贾敏心中几番思量,又见谢宣谢寒各骑了一匹马,一左一右护在她车边,当日初至自家时的小小少年,此刻看着也已有几分英武担当,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
80章
贾敏进得京中林府;见各处几与当日离家时无有不同,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喜的自然是长子孤身一人独在京中;竟也将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看那些管事嬷嬷们的样子,甚至比自己理家时还恭谨;只又惆怅这个长子自出生至今,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寥寥可数,虽说得太上皇青眼有加自是大喜,可到底母子天伦,别有不舍。
贾敏叹息一声,终是盼着孩儿上进的心思占了上风,见得管家林忠小心翼翼禀报说大公子月前因太上皇谕令北上、至今未归之语;贾敏也只是点点头;和儿女说一番他们长兄的辛苦,略一整顿,因荣国府又来请,贾敏也委实思念母亲,又兼一路有谢寒兄弟打点,不曾如何累着,也便传了车轿,一路往荣国府去了。
方进得二门,贾敏方一揭开轿门,就见着一群戴宝簪珠盛装丽服的女子环绕着一个老妇等在前头,那老妇披着一件棕色底子织金花卉小团花纹样缎面出风毛连帽斗篷,看着富态,气色也不错,可盘起的发髻上丝丝缕缕都是雪丝,贾敏看得心下一酸,当日她离京时母亲不过两鬓间杂少许白发,今日回京,却已经是满头雪丝间杂少许墨色了。
贾母看着女儿看似娇嫩依旧的脸庞上,那眼角唇边淡淡的细纹,心下亦是一痛,见贾敏纳头便拜,却不等她拜下去,赶紧三两步上前,一把搂住贾敏的肩膀,又是心肝儿肉的疼,又是狠心多年不回京的骂,贾敏原就心性敏感,被母亲这么一带,也顾不上自家儿女并哥哥家的侄女们都在眼前,也是抱住母亲呜呜哭了起来,看得那群女子也个个低头抹泪、伤感无比,黛玉虽没见过外祖母并外祖家诸人,但贾母年岁老迈,那口鼻却和贾敏极其相似,黛玉看着本就亲切,她性子又是个敏感易伤的,见得母亲和祖母抱头大哭,也不由感伤自身——若有一日自己和母亲也如此刻一般……
这么一想,黛玉也不由抹起眼泪来。
可倒好,林岭原本急着安慰母亲,但他年幼力弱,又是自个儿站在地上,奶妈子这时候也不敢上来抱他,跳了半天脚都够不着母亲的手,听着母亲哭声都有几分哑了,他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不提防另一边黛玉也哭上了,本来在原地蹦跳企图拉拉母亲的手安慰一二的小圆团子,小短腿倒腾两下,急急又奔到姐姐身边——这次倒还好,黛玉虽比林岭高不少,却还不至于如贾敏那般让他高山仰止,林家目前唯一在京的小男子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又是给伸出胖爪子捏着小帕子给黛玉抹眼泪、又是很有小男子汉气概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示意黛玉如果真的止不住眼泪大可靠过来哭的,还特大度地安慰黛玉:“没事,姐姐,我不嫌你眼泪鼻涕脏,衣服回头洗洗我还穿,不会浪费东西的。”
瞧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清贵三代、巡盐扬州十来年的林家,连小少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了呢!
不过此刻大家都在抹眼泪,小圆团子又是蹦跶又是滚动的搞笑,也只有角落里站着的九爷见着了,虽说因人都在或真或假的悲哭,九爷没好笑出来,不过小圆团子一番动作,委实安抚了九爷那个满怀热情地来看遗世仙株两母女、结果却只看到一个瘦弱病娇小丫头并一个虽说风姿气度极佳却已经徐娘半老的妇人时的失望,因此也不觉得自己屈尊来给贾母几个请安很划不来,只继续静静站在角落里,等着新戏码上阵。
果然不一会,一个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的俏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