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生从手术室内出来,手里捧着检查记录,“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已经完成全身扫描。”他低头翻出几张全息图,“您想看看吗?”
仲谋侧过脸,视线避开显示屏,“不。”
“心脏是机器,最近几年移植的,目前也没有更好的人工心脏。”张医生将检查记录递到他手里,“我不建议重新移植。”
仲谋捧着记录却不敢去看它,“脑部呢?”
“脑部有一半是机器,年岁很久了,和脑组织长合在一起,已经没有办法分离。”医生慢慢地,尽可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
仲谋猛地一震,“你的意思是?”
“维持现在这样,对他的身体最好。”医生叹了口气。
沉默,长久的沉默。“那就这样吧。”
“还要做设置手术吗?”
仲谋捂住脸,摇了摇头。
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这是你应得的。错过这次,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你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你会后悔的。
只要得到保证就好,其他还和过去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医生转过身,向内走去。仲谋从他身后叫住他,眼眶里全是湿的,“我决定做。”
他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盯着手术室的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直到医生从门内出来对他点点头。他一步步走进去,第一次觉得墙壁和床白得刺眼,刺得他的眼睛又痛又胀。你得到梦寐以求的,你心满意足了!?可我的心很痛,痛得快要裂开。
他蹲下来,用两只手将公瑾的手捧在手心里,好像这样才会好受点。
“公瑾,我真的想让你高兴。”他轻轻搂着他,害怕伤到他一分一毫,“你说什么我都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眼泪不知不觉从脸上掉下来,落到公瑾的颈上,滑进他的衣襟里,“我永远不会让你伤心。”
23
他们告诉他手术很顺利,仅仅从颈后开一个切口,将终端连接机器部分再进行简单的设置,完成后立即缝合,伤口小到几乎看不见。看不见伤口,并不代表没有。
仲谋蹲着身趴在床边,将头靠到手臂上。墙边有排长椅,可他不愿坐过去。他始终很清醒,又像是在梦里,感官变得虚浮而迟钝。
“为什么蹲着,这样不累?”这是公瑾醒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仲谋抬起头眯着眼望他,“坐着会睡着。”他斜着身将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
“蹲着不难受?”公瑾问,嘴角微微扬起,带了些笑意。
“不难受,只是憋得慌。”仲谋撇下嘴。
“每个机器都应该有一个主人。”公瑾面对着他,“所以不需要难过,是我选择了你。”
“为什么答应我?你发我的脾气也好,我没法控制自己。”仲谋勾起嘴角,勉强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他撑着床沿站起来,由于蹲得太久,站起时眼前一阵黑。
公瑾拉住他的手臂,极郑重地告诉他,“因为我需要一个主人。”
仲谋刚准备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就看见穿着灰色制服的机械师笔直地站在门边扣门框,“长官,您醒了。我们已经全按您的要求做了。”
公瑾对他点了点头。仲谋凑到他耳边问:“你认识他?”公瑾小声对他说:“我在陆军档案册里看到过他。”
机械师走进来,将一个小型芯片盒递到公瑾的手里,“您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公瑾接过盒子,对机械师说了句感谢的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芯片盒,似乎并不愉快。
等机械师离开,仲谋盯着芯片盒问,“里面是什么?”
公瑾的目光移向他,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芯片。是要给你的。”
“那现在给我?”仲谋眨了眨眼。
公瑾将芯片盒握在手里,“等会给你,我需要先告诉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不论我说什么都要冷静。”
“我答应你。”
“仲谋,我脑部机器的型号是EW02…71AS,你要记清楚。”
仲谋点头,“我记住了。”
公瑾顿了顿,接着开口,“它的使用寿命是三十年。”
使用寿命是三十年,已经消耗二十四年,就是说还有六年。仲谋有些恨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做减法。感情的部分很快跟上来,第二反应是头脑发懵,对三十年或者六年完全不能理解了。
仿佛看出他的迷茫,公瑾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有六年时间。”
“六年时间,然后呢?”仲谋终于能够开口的时候,声音像是属于别人。
“我为你准备了这个。”公瑾拉起他的右手,掰开他握成拳的手指,郑重地将芯片盒放到他的手心,好像它是最珍贵的宝物。
仲谋按开小盒子,里面安放着一块小型芯片。他吸了口气,“这里面是什么?”
“这是我的记忆。”公瑾注视着他极认真地说,“你可以用它造一个周公瑾。”
仲谋的眼睛突然就模糊了。他甩开手,芯片盒掉到地上,芯片从盒子里弹出来,“周公瑾?你想给我多少个周公瑾!?我不要!”
公瑾推开他下床,要去捡掉到地上的芯片,可他几乎连走一步路都困难。
仲谋急忙拉住他,将他的手小心地捧着,脸上全湿了,“别这样,不要这样的折磨我。我只是个普通人类,我没有钢铁铸成的心脏。”
“仲谋,”公瑾闭上眼睛,“最糟糕的情况是,六年之后我会失控。”
“到那时我们再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仲谋急切地说,“我们去找最好医生,不论哪里我都陪你去。”
“在我做出损害江东或者伤害你的事情以前,你要阻止我。”公瑾极坚决地说,“如果完全失控,你就启动自毁命令。”
“好。”仲谋整个人像站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冷。
24
仲谋桌上摆着两份档案,第一份上写着海军第三舰队护卫舰指挥官陆伯言,另一份写着海军第二舰队司令官程徳谋。
伯言走到他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总督大人。”
“请坐。”仲谋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
伯言依言坐下,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大而明亮,从外表看像驯鹿般无害。伯言坐下时瞄了瞄桌上的档案,“您找我来是为母舰?”
“母舰的事已经定了,设计图出来后就会送到鄱阳。”
“那为什么?”
“军衔。”仲谋开诚布公地回答,“母舰是舰队的基石,只有舰队司令或者舰队副司令才有权指挥它。”
伯言望着档案说,“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还没有资格指挥母舰。”
“正相反,”仲谋将他的档案翻到最后,“鉴于你在江夏的勇敢表现,指挥部决定晋升你为少将。”
“真的?”伯言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问。
仲谋笑着点点头。“对了,伯言,我还有一个私人请求。”
“总督大人有什么事?”
“我想让你帮我查一样东西。”仲谋用手指在书桌上的电子版上写下一串文字,然后将它推到伯言的面前。
“EW系?这是母星军用机型。”伯言抬起头,“能问下为什么找我吗?”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做过一阵机械师。”仲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另一个原因,你不多话。”
伯言用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回视他。“我不会让您失望。”
第二天是休息日。
天没亮仲谋就醒了,从公瑾的背后搂紧他,将他牢牢地锁在怀里,借着巡逻艇探照灯的光注视他起伏的胸膛,就这样安静地等待恒星升起。他们能共度的只有夜晚,公瑾又常常晚归,他不想在睡眠上浪费太多时间。
公瑾一定是累了。是了,因为他太过渴求他,只要有一刻清醒便固执地不愿松开手。江东也好孙家也好,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他没有奢求过什么,他只求属于他的不要轻易被夺走。
小时候父亲的旧友曾与父亲谈到他和兄长,他说兄长像是太阳,热情洋溢,时刻照耀身边的每个人;而他像月亮,无论正面如何明亮,背面始终冰冷孤寂。他不懂他,他同样可以燃烧,甚至更加炽烈。
搁在床边的通讯器突然响了,仲谋套上外衣抓起通讯器便往书房里走。他面对书桌打开通讯器,伯言的影像出现在投影器上,“您让我查的EW02…71AS我已经查到了,它是星历10176至10178年帝国军天基卫星的核心元件。一会我把全部资料传到您办公室。”
“我明天去办公室看。”
“还有什么要查的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
“伯言,”仲谋停顿了一会,“谢谢。”
伯言低下脑袋,露出年轻学员脸上才能见到的腼腆,“我应该做的。”
此时恒星就要升起,窗外的天空泛着橘红。仲谋合上通讯器,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
“仲谋。”公瑾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睡眠不足的沙哑。
他回过身,对他露出一个笑,“你醒了。”
“你起得很早。”公瑾走到他跟前,与他脸对着脸。他随意地披着件外套,里衣是白色。
“睡不着。”
“那件事别太在意。”公瑾抓住他的臂膀,嘴唇碰上他的,短暂相触便分开。像是无声的安慰,也像无言的蛊惑。
仲谋低下脑袋沿着他的颈部一路向下轻啄,顺手解开他的衣扣。他搂住他的腰,转身将他压向书桌。
“书房的窗双向透光。”公瑾说,也仅止于说,没有任何行动上的抗拒。
“我忘了。”他知道公瑾不习惯在除床以外的地方做,尽管他反倒不喜欢去床上。他俯下身仔细地吻他,从肩胛吻到指尖再顺着锁骨吻到腰腹,嘴唇在坚实的肌理上流连,将他当作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抬起公瑾的腿,公瑾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他的心隐隐有点痛。总是这样,他和他同处就会想要占有他,做完心里又苦痛无比,仿佛消耗了他的生命满足自己的欲望。
他放开手,吸了口气说,“今天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