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宗青抬头望向她,待见到她灿烂的笑颜时。那心底的郁怒却是消散了些,他顿了顿,没有吭声。
幼微走到他旁边,盈盈纳了个万福,小脸上有了丝赧然:“爹,刚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不好?”语音怯怯。眼中闪过一丝软弱。
鱼宗青的心就猛地一软,自家闺女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吗,最孝顺最沉静的,自己刚那莫名其妙的怒火明明不对。她却依旧先自认错了。
他长叹一声,扶额道:“惠娘,你知道当初我为何同意你做生意吗?”他是个书生。是个准备以考科举扬名立世的人,本身又迂腐耿直,对商户之道是非常不喜的。
这点幼微知道。所以她也更好奇为何当初爹会同意,闻言便静静倾听着。
鱼宗青却是话锋一转,问到别的事上:“惠娘,你与为父说实话,你对谦郎有没有好感?”
此言一出,幼微呆了一呆,然后才愕然抬头看他。见他一脸的严肃时,才轻声答道:“我与谦郎实是姐弟之情!”
她虽比谦和小一岁。但鱼刘两家都看在眼里,她自小就是照顾刘谦和的。
鱼宗青也不吃惊,只点点头,叹息一声:“当年你说要摆地摊做生意时我很不赞同,后来你刘伯父知道后,竟然跟我说……”他顿了顿,神色未明地看了幼微一眼。
后者的心却忽然跳将起来,她恍惚知道刘忠说了什么了,不由又惊又愕地看着他。
鱼宗青接着说,声音低沉:“他说喜你聪慧,小小年纪异常沉稳,于生财之道很有天赋,又孝顺,与谦郎又是两小无猜,便愿聘你为刘家儿媳……”
轰隆隆,恍若晴天一个霹雳乍响,幼微被震得七荤八素,张大了嘴傻乎乎地看着鱼宗青,好半晌,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聘她为刘家儿媳?原来自己那么小的时候刘伯父就给爹求过亲了,怪不得他一直那么喜欢自己……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幼微忙摇摇头,将那些惊诧甩之脑后,接着便是愕然地看着鱼宗青,讷讷地问:“爹你同意了……”
她的声音因为太过惊讶而显得低沉飘忽,原本糯软清冽的嗓音竟是显出了一股无力与软弱。
她实是震惊啊!
鱼宗青缓缓摇头,幼微大大松了一口气,然那口气刚到半空中鱼宗青就又接着说:“虽没直接同意,但也差不多应允了!”
幼微的那口气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动弹不得,她一双稍带粉色的桃花眼瞪得大大的,小嘴未张,就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屏住了。
他说,他说什么?应允了?
这个念头一在心头闪过,一股怒气就在她心底升起,她瓷白的脸颊转为绯红,那是被怒火给涨红的,什么话也不说,她当即就转身离去,嘴里恨恨有声:“好你个刘谦和,竟然瞒了我五年……”
这时的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曾有那么片刻是想嫁给刘谦和的。
“回来。”鱼宗青见她神情不对,忙忙喝道。
幼微的腿向外跨了一步,无奈只得停下,她双目晶莹,闪着愤怒的光,也顾不得其他,就直接质问鱼宗青:“爹,你给我许人家为何不跟我商量商量?还瞒了我这么多年!”亏她还想着在嫁娶一事上该怎么对爹娘说自己的主张呢!谁知竟然是商量都没商量一下就把她的人生大事给解决了,这,这与前世有何不同……
好吧,即使现在的幼微极其愤怒,她不能不承认刘谦和比李亿好太多了,而且前世基本上就是她自己相中、进而决定嫁人的,这世却是爹完全做主,并不一样……
但,就算如此,她依旧非常愤怒!是从未有过的愤怒!她也不知她自己为何会这么愤怒,明明刘谦和开朗体贴,温逊聪明,又对她有情义,她自己也曾动过心思,但现在听到爹竟然早就把她的婚事给解决了,她竟是这样的愤怒!愤怒之后,便是一阵的心酸与哀苦……
哀苦,怎么会苦呢?她愣了一下,自己这是怎么了?
李亿那温文尔雅、俊朗含笑的脸庞在她脑海倏忽闪过,她吃了一惊,黑亮纯澈的眼眸莫名闪了闪,原来。她竟是从未忘记他吗?
原来,在她记忆的深处,她竟是时时刻刻都记着他的存在,记着那个薄幸郎的存在!
她一直以为自己忘记的了……
鱼宗青为她突如其来的怒火给惊呆了,愣了下,才缓缓的小心地喊道:“惠娘?”
幼微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她看了看面前正担忧奇怪望着自己的鱼宗青。心头突然一涩,她挤出一个笑容,轻声:“爹,这事我们待会儿再谈好不好?我先去帮娘准备晚饭……”说着不等鱼宗青回话。便转身急急离去。
鱼宗青望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幼微快速冲出书房,也没去厨房帮忙,而是径自回了自己屋子。一把把门关上,她才如松了口气般瘫坐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的屋梁。
她是个很善于遗忘的人。是个不喜耿耿于怀的人,过去发生的人与事她从不愿多想,只坚信以后会更好,那些苦难与悲惨她自重生后也是尽可能地全部忘掉,但——不想起不代表是真正的忘记!
那些痛苦的残忍的记忆一直都藏在她的内心深处,悄然矗立,稍稍一碰就会痛彻心扉。
而现在。她就不小心碰到了那块最柔软伤处最深最敏感的角落……李亿!
可以说,她前世一切的悲惨都来源于他。但欢乐也几乎全部来自他。
遇他之前,她因家境贫寒、出身卑微一直汲汲经营、努力往上爬,但她自与娘住到平康里以后就不再是之前平民的身份了,不管如何洁身自爱,她姓氏的前面一定会加上平康里三个字,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种蔑称,一种类似于伎的称呼。平康里本是长安最繁华的妓女歌妓所在之地,那么自平康里出来的小姑子又怎会是良家之子呢,在世人眼里,她是由民自降为伎啊!除了这个惹人非议的身份,她又是个有才、能写出名震长安诗歌的才女,伎之前再加上才女两字,她鱼幼微与时下名妓无异。
大唐声誉赫赫的名妓,一则必定是长相艳丽,一则便是才华横溢,她这二点全占全了。
所以即使她十一二岁就名满长安,她写的诗人人传诵,时人对她的评价依旧是一个“伎”字。这是她努力一生都不能去掉的污点!
她那时何其怨恨郑氏的愚昧短视啊!
遇到李亿后,那样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又满腹才华的郎君便让她轻而易举地心动了,她在平康里见多了肥肠大肚的粗鄙商户,见惯了纵欲过度脚步轻浮的世家子弟,李亿的出现真的就像天空里的郎朗白云、高山中的淙淙水涧,让她又惊又喜,江陵名门之后,新科状元,偏偏他容貌俊朗,性情温润,悲悯宽容,对她一见倾心,小意顺服,她那颗心便在他火热的攻击下沦陷了……甚至都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对于世家子的李亿来说连小妾都不够资格,她做了他的外室……
外室啊,前世的自己怎么会认为真能与他耳鬓相磨,厮守一生呢?
短短三个月的新婚生活,哪怕是现在想来,也是美好幸福的,他们就如世间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妇一样,他为她画眉,为她梳发,出游时体贴地扶她上马,她为他做半生不熟的饭菜,为他做丑陋的荷包,小鸟依人,含情脉脉,她那做人外室的遗憾渐渐消散了,若这样神仙伴侣的日子真能过得长久,是不是原配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都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执意要做他的妾了,大户内宅关系复杂,正妻管教,公婆都在,她哪里会有与李
亿依依相偎的夫妻生活……她不禁都洋洋得意起来,可是不过三个月,不过三个月啊,远在江陵的李亿正妻裴氏来到长安,知道了她的存在,当即带人打到了她住的地方,李亿也随之而来,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看着她被裴氏的奴仆打骂侮辱,她被打到了大街上,衣衫被撕破,头发散乱,脸上与身上都是伤痕,围观的人都好奇憎恶地看着她,身为外室,就是自甘下贱堕落,没有人会同情怜悯她!她那样悲惨,那样不堪入目,但李亿依旧只是看着,连上前为她披件衣服的勇气也没有……
她恨,她憎,但是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助的酸涩与苦痛,与心底那一点点的期待和渴望,她被少女情怀蒙住了眼睛,竟没当场看出原来她相中的翩翩才子郎君竟是个懦弱惧内的,竟是个大事上掂不起来的,竟是个绣花枕头……
她被李亿悄悄安排在咸宜观,他许诺会在说服裴氏之后前来接她回府,她苦苦等待,等来的是他被授了官,是他牵着妻儿远赴上任的消息……
她是个痴情又死心眼的人,在自怨自怜过后便鼓起勇气找他,求他再续前缘,他拒绝了,带着丝不舍与无奈,但依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然后她的爱便变成了憎恨,变成了无奈,变成了堕落,她只有过三个月的幸福,上苍便全部残忍地夺去了,并让她用将近十年的生命去补偿,去忏悔!
思及此,幼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自眼角悄悄溢出。
她心底是有着深深憎恨的,她有时想决意搬回长安可能与别的都没关系,只是因为她要报仇,她要将前世所有的痛苦都让李亿再承受一遍……
所以,现在的她才会在听到爹早早给自己选好人家的时候大发雷霆吧,这就是她发怒的理由吧……
她如是安慰自己。
听到外面郑氏在喊吃饭了,她忙站起来走到梳妆镜台拍了拍略显苍白的脸,又做了几个鬼脸,见其恢复成红润高兴的模样,才打开门去了厨房。
郑氏正在舀饭,见她进来着重看了她一眼,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不自然,松了口气,想鱼宗青兴许没说什么厉害的,便抛之脑后不再管,兴冲冲地叫着木华吃饭。
顺子也进来帮忙,郑氏原是挑剔地打量他,待发现他竟是一副贵人长相时,顿时嘴巴大张傻愣在那里。
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个乞丐。
郑氏原本预备脱口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