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看着面前头发苍白的女人,默不做声。
终于还是闹出个上吊的事儿,墨家再等不及了,三少爷亲自上门。年轻的公子爷把床上脸色惨白的女孩子搂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她脖子上的伤。眼神是温柔的,说出来的话却冰冰冷,让人仿佛一瞬间掉到冰窟里:“看在你家里受得什么苦?怎么着也得快些过门,我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半个月后重阳节,墨家派轿子来接。”
站在鬼门关前的翠翠被这一句话吓了回来。只有半个月了,她越发慌了神,身子还没恢复就爬起来,夜以继日,不停地绣啊绣,饭都来不及吃。
“嫁衣还没绣完啊。”她说。
“嫁衣还没绣完啊。”翠翠的眼圈黑黑的,边绣边说。有时候黑寡妇劝她吃饭,她就瞪着她,恶狠狠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像一头发怒的小兽。
“翠翠,你干嘛这样看着娘,娘可是一片苦心啊。”黑寡妇被她看得心惊,摞了摞额边散落的头发。
“一片苦心?”翠翠笑得十分冷漠,“当初你把我给他时,怎么就没这么好心了?”
翠翠说的“他”是指张二混子,那个男人现在连她的屋子都不能靠近。黑寡妇把在翠翠的房门口,冷冷地说:“这屋子里是墨家的媳妇儿,不能在见别的男人。”
翠翠从窗子里遥遥看见张二混子被黑寡妇堵住,恨得咬牙切齿。
“为了留住情人牺牲了我,如今他看上了我,你却又容不下了。好狠的心啊!”翠翠用力把针穿过衣服,扎得手指头箭靶一样,全是伤。她好像根本没觉得疼,咯咯地笑起来。血出得越多,笑得越开心。谁让这一身血肉都是那女人给的呢?
黑寡妇站在门外,打了个哆嗦。这个苍白年老的妇人,脸上层层的褶皱如同被时间一寸一寸镌刻上去的,还兀自以为自己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张二混子看着她,越发觉得厌恶。
“你当初不也跟了我?”他问。
“我是个寡妇,翠翠可不是。”黑寡妇皮笑肉不笑,“有本事你也让她变成寡妇?”男人没说话,转身默默地走了。
张二混子死得不明不白的,一大清早被人发现溺在村南的河水里,尸体被泡得花白。身上到处都是刀伤,致命的地方是在脖子那里。死神的镰刀,一刀断了两边血脉,也切断了咽喉,只剩下后面的皮连着颗浮肿的脑袋。
白发仍旧是白发,只是不会再生长了。
河水离钟馗庙不远,黑寡妇赶到那里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气都没出半口就昏了过去,好容易才弄醒了,倒像老了二三十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作孽啊,作孽啊。”
村人都认同她这句话,说张二混子是因为年轻时候作恶多端,老来才遭了报应。岂知道黑寡妇所说的“作孽”不是指张二混子。她多半猜到了,是自己有意无意的那句话,把老情人送进了阎王殿。
翠翠也得到了消息,不是黑寡妇告诉她的,而是外面风言风语,隔了墙也能飞进她耳朵里。她听见这消息,愣了一下,埋头继续绣嫁衣。
翠翠看得很透。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是要死的,伤心也没用。她一心只想快快绣好了嫁衣,到墨家弄清楚原因。
她们猜的都没错。
爱情是牵在木偶心上的那根线,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
那晚,张二混子果然去找过墨家三少爷。
墨家是开布庄的,算得上无门镇里的大户人家,村西口一半多的土地都在他家名下。张二混子去的时候,只在腰间别了把镰刀。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混事的时候,年轻力壮,身手矫健,翻墙入户绝不成问题,关键是他现在年老了,胳膊腿都大不如从前。
张二混子还没有落地就被逮住,推推嚷嚷地要拿去报官,恰好墨三少爷从旁边经过。
他们两个人相互认识。三少爷叫人把他送到自己房间,嘱咐下人们不要说出去。张二混子一进门就看着墨三少爷冷笑。
男人和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对话。墨三少爷开门见山:“你是为了黑寡妇,还是为了翠翠来的?”
张二混子懒得答话,直接说:“翠翠是我的女人,你别想娶她。”
“你的女人?”墨三少爷皱了皱眉头,虽然风传那母女两个都和这男人有染,但有母亲在那里,想必他也动不了翠翠,他嘲讽似的笑道,“怕只是你垂涎三尺,做清秋大梦呢?”
张二混子也笑:“她不会嫁给你的,连人带心都是我的。”
这句话铁锤一样砸在墨三少爷心上,他不禁起了怀疑,嘴里仍然揶揄道:“就您老人家这身子骨,只怕也消受不了这福分。”
张二混子见他言语间轻薄翠翠,气得浑身发抖,镰刀一抽就开始动手。手还没有举起,镰刀已经到了墨三少爷手里。
经商人家的子弟,哪个不学一点拳脚功夫呢?何况,墨三少爷至少比他年轻了二十岁。
如果差距太大,拼命只能送命。
镰刀一刀一刀划在张二混子身上,留下一寸多长的血口子。墨三少爷却仍旧在笑,衣服上干干净净的,一滴血都没有溅到。
求生不能,求死难道也不成吗?
张二混子和身扑上去。
就这样死了,抱紧墨三公子的手还没有松开。张二混子想叫一声翠翠,喉咙里咯咯两声,终于没能叫出来。
墨三公子全身是血。他其实并不想杀他,他还有话要向他确定,但是,这个老人终究是死了。让他手上染了血腥,再也洗不干净。
杀了第一个人,之后要杀第二个,第三个,很容易习惯。
镰刀切进张二混子的脖子时,乔恩的脖子也在痛,难道,有人谋杀?乔恩一下子惊醒过来。没有人,也没有刀,是在自己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指针走动的声音。约莫下午四五点钟,外面的太阳已经不再紧迫。
被人谋杀,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乔恩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头仍旧是疼,撕裂一般。
自从嫁衣出箱之后就常常做这样梦,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村子,一对莫名其妙的母女,一个莫名其妙的单身老汉。一群人在他的梦里咿咿呀呀,上演着一出仿佛虚幻,仿佛真实的戏。一幕一幕,有始无终。
这些都还没什么。
更可怕的是,戏里有嫁衣。
和墨羽设计的那件婚礼服完全不同的嫁衣,原本就是鲜红的布料,被翠翠的血染得更加娇艳欲滴。手工缝制而成。像幸福那般简单,意喻又如同幸福那般复杂。
他不知道,在墨羽和白瑞修改之前,婚礼服原本的样子正如他梦里所见,悲哀凄艳的红。
其实,乔恩最惧怕的是,因为这件婚礼服,一切的梦都变得逼真,好像是在他身上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事情。
他就像梦里那个年近古稀的老男人,一切的一切都感同身受,连死亡都是。乔恩回想张二混子的模样,却想不起来,只记得僵硬的轮廓中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英俊风流,也难怪翠翠和她母亲会争风吃醋。
为什么有这些古怪的梦?难道,这是他的前世?
乔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揉了揉太阳穴,下床,用钩子把窗外的迎春花撩窗帘一样撩到旁边。
傍晚的阳光哗地洒进来,天边是一片通红的霞彩,如嫁衣的颜色。
第58章:23
阴晦的房间呆得久了,总容易生出一些不干不净的幻觉。
墨羽从婚纱摄影楼回到住处。已是傍晚。荒芜。冷寂。没有人烟。
最近这里的草似乎越长越快。
人迹越来越少,阴气越来越盛,草越长越快。
枯黄的,齐齐地在风里吟唱,泥土里散发出尸体腐烂一般的潮湿。
难道,住在这里的人,都将死去吗?
墨羽推开门。
夕阳的余辉斜斜照进房子里,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装嫁衣的箱子安静地躺在母亲的床边。
死了那么多人,箱子上的骷髅花纹就是征兆。
墨羽的指尖划过纹络。触感圆滑。到眼睛那里一惊,黑洞洞的两个窟窿,看进去真像没有底似的。手指到了附近,就感到隐约的吸引力。只对人的皮肤有吸引力,别的,都没有。
一边一个小小的旋涡,正好够插入食指和中指。
插进去,就再也拔不出。
宇宙里的黑洞。
尽头通往未知的彼岸。
彼岸有花,花色如血,称为引魂之花。
此岸有草,草色如墨,称为噬魂之草。
墨羽在冰凉的河水中泅渡,达不到彼岸,也回不了此岸。
彼岸花在风里飘摇,无涯草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像狗在啃骨头,时不时抬头,揶揄一般地嘲笑。
墨羽慌忙把盒子扔回床上,浑身冷汗。
屋子里没有开灯,自从见过白瑞,就不想再点灯,灯泡坏了都没有换。
希冀。黑暗中能出现一个影子,眼睛里有母亲的柔情,举手投足间有朋友的关爱。
可惜。黑色毕竟是不祥的颜色。眼中所见的幻象,也并不总是于人无伤害的幻象。
相信魂灵的人是信徒,聚集在教堂里。
相信巫术的人是邪灵,被烈火焚烧。
相信鬼的人是疯子,被关进精神病院。
那么,相信幻象的人呢?
相信幻象的人,万劫不复。
一个黑影沉默地站在墨羽身后。
压抑。
“白瑞?”墨羽试探着问。
没有人回答。
墨羽没有回头,一只冰凉的东西搭在她的肩膀上,软软的,像死人的肌肤,一按下去,就如裂帛,没有弹性,不会再复原。
如果是人,搭在肩膀上的应该是手。
但,不是手。
墨羽没有动,黑影也没有动,就这样僵持着。
冰冷的触觉。
夕阳很快落下去,屋子里连最后一抹光都看不见。
寂静。只能听到窗外大片的荒草,哗哗如噬魂之草轻佻的嘲弄。
寂静。墨羽的衣服干了,又被冷汗濡湿。
寂静。那个黑影一直一直盯着墨羽的后脑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