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的景色?我梦幻中
的景色总是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观只不过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梦中的客观
化罢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为了探得一个地方的秘密,预感到在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
什么秘密,就象我在盖尔芒特一侧经常遇到的情形一样;要么是为了将一个秘密再度引进一
个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见识这个地方的那天,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肤浅,就象巴
尔贝克一样,这几株老树,难道不是前一夜一个梦中游离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影像,而那个影
象已经那样淡薄,以致我觉得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吗?抑或我从未见过这几株树,它们也像
某些树木一样,在身后遮掩着我在盖尔芒特一侧见过的茂密的草丛,具有跟某一遥远的过去
一样朦胧、一样难以捕捉的意义,以致它们挑起了我要对某一想法寻根问底的欲望,我便认
为又辨认出某一回忆来了?抑或它们甚至并不遮掩着什么思想,而是我视力疲劳,叫我一时
看花了眼,就象有时在空间会看花眼一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这期间,几株树继续向我走来。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或诺尔纳①出游,要向
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亲爱的伙伴,已经逝去的
朋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
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
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
久,两条路相交叉,马车便抛弃了这几株树。马车将我带走,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
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马车与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①诺尔纳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命运之神。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
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们堕入这小路的
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
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
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
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
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
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大自然颇有欣赏能力,比我外祖母更为冷静。
甚至除了博物馆和贵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认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纯朴而壮丽的美。她吩咐
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老路。这条路来往的人很少,两旁种着老榆树,叫我们看上去叹为观
止。
我们一旦得知有这条老路,以后出去时,总要走这条路,除非去时我们已走过这条路,
返回时,为了换换花样,我们才走另一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林。林中,无数小
鸟就在我们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们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
静印象。我就象普罗米修斯被锁链拴在山岩上一样被紧紧拴在我的折叠式座席上,倾听着我
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纯属偶然,我望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
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
体上,看不出来为何要来这个大合唱。
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与忒堤斯的女儿,海洋中的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在埃斯库
勒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她们构成合唱队,对英雄的痛苦表示无限同情。
这条路与人们在法国遇到的许多这一类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长。当
时,我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兴。但是后来,对我来
说,这条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条道路开头的一段。我后来
散步时或旅行中经过的所有与此相像的道路,无法延续下去,都立刻与它连接起来,借助于
它,能够与我的心即刻相通。马车或汽车一踏上这样的路,似乎是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人一起走过的那条路的延续,就像刚刚过去的事情支撑我现在的意识一样,我在巴尔贝克附
近出游的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便立刻来支撑我的意识(这中间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时,树
叶散发着芳香,薄雾在缓缓升起,即将抵达的村庄后面,可在树木之间依稀望见落日的余
晖,似乎那里便是我们的下一站,树木葱郁,距离遥远,当晚是到不了的。现在我在另一个
地区,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满了与那时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觉:自由呼
吸,好奇,懒散,有胃口,欢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来的印象与此刻的印象连接在一
起,又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成为一种特殊的快乐类型,几乎是一种生活框架,后来我很
难得有机会再次遇到。但是在这个框架之中,唤起回忆便在具体物质感受的现实之中注入了
相当大一部分回忆的、想象的、难以捕捉的现实,在我经过的这些地区里,除了一种美感以
外,又叫我产生希望从此永远在这里生活这种转瞬即逝而又狂热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
为闻到了树叶的芳香,便忆起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上,与卢森堡亲
王夫人擦肩而过时,亲王夫人从自己的马车上向她致意,忆起回到大旅社进晚餐的情景。这
一切都如同难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种幸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
不会再次还给我们。人的一生中只能领略一次!
常常,我们未返回,太阳就已落山。我将天上的月亮指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腼
腆地背诵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的美丽诗句:“它将忧郁的古老秘密撒
下来”,①或“象迪亚娜在泉边那样哭泣”②,或“暗影如新婚之夜,庄重而崇高。”③
“你觉得这些诗句很美,是吗?”她问我,“‘天才’,象你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
吧,我看见人家现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总感到很奇怪。而这些先生的朋友们,虽然一面
也充分肯定他们的长处,却也首先拿这些事情开玩笑。从前不像现在这样滥用天才这个词。
如今,如果你对哪一个作家说,他只有些才华,他会把这当成是一种污辱。你刚才给我背诵
了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一个长句子,我可反对,我有我的道理,你马上会明白。夏多
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单独跟他相处时,他非常令人愉快,因为这时他很纯朴,逗
人开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开始装腔作势,变得十分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宜称是他将
辞职书摔到了国王的脸上,并且指导教皇选举会。他忘了,是他亲自托我父亲去向国王求情
再次启用他,我父亲也曾亲耳听到他对选举教皇发出那些疯狂的预言。关于这个颇有名气的
教皇选举会,应该听听布拉加斯先生的话,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样的人④。至于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那几句话嘛,在我们家完全成了一种负担。每次城堡四周月
光明亮时,如果有新来乍到的客人,总是建议他晚餐后带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换换空
气。待他们回来时,我父亲一定会把客人拉到一边,对他说:
①这是夏多布里昂在《阿达拉》中的诗句。
②这是维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数第二句。
③这是维克多·雨果《世纪传说》中《沉睡的布兹》中的诗句。
④教皇列昂十二世于1829年去世。当时夏多布里昂为驻罗马大使,对选举新教皇极为
关切。德·布拉加斯当时为驻拿不勒斯大使,对选举新教皇亦极关切。最后是红衣主教卡斯
蒂格里奥尼当选,成为教皇庇护八世。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悬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谈月光。’
‘对,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难道他没有对您说’于是父亲背出那个句子。
‘对对,可这是怎么个秘密呢?’
‘他甚至还与您谈到罗马乡间的月光。’
‘您简直是巫神嘛!’
我父亲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论对谁都上那一盘现成菜。”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起来。
“就是那个总说:‘我是阿尔弗莱德·德·维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
好,这丝毫无关紧要嘛!”
说不定她认为还是多少有点紧要的,因为她接着这样说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论怎么说,他出身很寒微,这位先生在他的诗里曾
提到他的‘绅士顶饰’①。对于读者来说,这格调多么高雅,多么有趣!这就像缪塞身为巴
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张地说什么:‘武装我帽子的金雀鹰’②一样。一个真正的贵族大老
爷从来不说这类的话。不过,至少缪塞作为诗人还是有才华的。可是德·维尼先生,除了他
的《圣克-马尔斯》以外,别的作品,我从来就一点也看不进去,枯燥无味会叫书从我手里
掉下去。莫莱先生既有风趣又很机灵,而德·维尼却没有,莫莱让他进了法兰西学院可把他
安排得够好的。怎么,你没有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