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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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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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了——对他情妇的爱不计在内。这些话引起我某种感伤,我很为
难,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和他在一起,和他谈话——肯定,与任何别的人也是如此——我丝
毫感觉不到没有人陪伴时反而会感觉到的那种幸福。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
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觉。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
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
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我一离开圣卢,便借助
于语句,将我与他一起度过的纷乱的每一分钟理出点头绪来。我心里想,我有一个好朋友,
一个好朋友是罕见的,我感到周围皆是难以到手的财富,这时我恰恰体会到与对我来说实为
自然的快乐相反的东西,与从我内心汲取了什么,并将这个隐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头置于
光天化日之下而体会的快乐相反。如果我花上两、三个小时与罗日尔·德·圣卢聊天,他对
我对他说的话又很赞赏,我便感到某种后悔,遗憾,厌倦,觉得不如一个人独处及准备好开
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个人聪明并不仅仅为了自己,最伟大的人物也期望为人欣赏,
我不能将这几个小时视为浪费,在这几个小时的过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
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说服了自己,认为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正因为我不曾体会到这种幸
福,我更热切地期望永远不要剥夺我这种幸福。对于我们身外的财富,人们总是比担心所有
其它的财富更担心这些财富消失,因为我们的心没有占有这些财富。
  我感到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因为我总是将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谓个
人利益之上,我对这些个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对这个极为关切)。但是感到我的心
灵与他人心灵之间的差异——我们每个人心灵之间都是有差异的——不但没有扩大,反而会
消失,我却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相反,有时,我的思想从圣卢身上辨别出一个比他本人更
普通的一个人,“贵族”,而且就象一种内在的精神指挥着他四肢的动作一样,是这个“贵
族”在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虽然我在他身旁,实际上我是独自一人,我在他面前
好似我面对一处风景,理解了这景色的和谐一样。他只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我的思考力图
加深对这件物品的认识。我总是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先入为主的、上百岁的人,那个恰巧是罗
贝尔期望自己不是的贵族,这时我感到极度的快乐,但属于智力范畴,而不属于友谊范围。
  他身心机敏,赋予他的是无限可亲可爱的风雅;他很随便地请外祖母坐他的马车,并且
扶她上车;他怕我着凉,灵巧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将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从这些举
动里,我感觉到的,不仅是伟大的猎手世代相传的灵巧——这个年轻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
猎手,而他却一心要搞智力活动,还有他们对富有的蔑视——在罗贝尔身上,也有这种对富
有的蔑视——但同时他又对富有很有兴味,那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欢宴他的友人,正是这种
蔑视才使他那样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奢华奉献于友人的脚下。从这些举动里,我更感觉到这
些贵族大老爷那种认为自己“高人一头”的自信或幻觉。幸亏如此,他们未能将那种想表现
自己“与别人一样”的欲望遗传给圣卢,未能将那种怕显得过分殷勤的恐惧遗传给圣卢。圣
卢确实不知这种恐惧为何物,而这种恐惧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诚挚的平民百姓的和蔼可亲
都变成了丑态。
  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
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
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
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总思想倒是他的品质得以存在的条件。正因为他是一个贵
族,他的思想活动,他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种真正纯洁和无私的色彩。这
种活动和向往使他去寻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旧的年轻大学生,那些人的活动和向往并不
具有纯洁和无私的色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知而又自私的社会阶层的继承人,坦诚地希望
大学生们原谅他这些贵族根底。事实与此相反,正是这些贵族根底对大学生产生诱惑力,正
因为如此,他们才找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样子。
  他就这样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动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贡布雷的社会学,见他这样对
这些人并不扭头而去,一定会惊诧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卢坐在沙滩上,背靠一顶帆布帐篷。我们听见从帐篷里传出咒骂,嫌巴
尔贝克犹太人麇集,把巴尔贝克都弄臭了。
  “就没法走上几步不碰上一个!”那声音说道。“我并非从什么原则出发,对犹太民族
有不共戴天的仇视情绪,可是这里,真是过剩了!就听见:‘喂,亚伯拉罕,chaifuChakop
①’
  这种话。真觉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尔街呢!”
  ①希伯莱语:你这个断子绝孙的。

  如此大发雷霆反对以色列的那个人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了。我们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排犹
主义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卢立即请我提醒布洛克,说他们在大考时遇见过,布洛
克那次大考得到荣誉奖,后来他们在一所民众大学里又遇见过。罗贝尔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
友在交际场合出了差错,做了可笑的事,圣卢对这个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别人发现
了,那出了错的人是会脸红的。每逢这时,怕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现出一幅窘态。这种
时候常常是罗贝尔满脸通红,似乎出错的是他。从他的窘态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稣教会教士
教育的痕迹,对此我最多偶尔讥笑一下也就罢了。布洛克答应到旅馆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
如此。布洛克一面应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种供商队住宿的大旅店伪装时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冈女人又叫我恶心,你对
‘laift’①说,叫她们住嘴,并且立即去通知你!”
  ①布洛克出于无知,将“laiFft”(开电梯的人)读成“”。谓“聪明的”讲究:
他们要给福音书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图,考虑到那些事情发生在什么国度里,偏偏把巴尔
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样赋予了圣皮埃尔或阿里巴巴。

  从我个人来说,我并不很坚持叫布洛克到旅馆来。他在巴尔贝克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
和他的姐妹们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们在这里又有许多亲戚朋友。这个犹太群体很有特
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尔贝克和某些国家,如俄国和罗马尼亚一样,地理课教给我们,在
这些地方,犹太居民并不享有与巴黎同等的优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样达到了那种程度的同
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们,或者与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乐场时,女的是去
“舞厅”,男的则上了叉路到纸牌赌博那边去。他们总是一块去,不与任何其它成分混杂。
他们织成一个与自身同质的队伍,与注视他们走过,每年在这里看见他们却从来不和他们打
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帮。不论是康布尔梅的圈子,首席审判官的山头,还是大小资产
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杂粮商人,他们的女儿,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国
式,就像兰斯的雕象一样,都不肯与这群没有教养的丫头们混在一块。她们念念不忘“洗海
水浴”这种时髦,甚至总作出刚刚钓大虾回来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样。说到男子,虽然无尾礼
服光鲜夸目,皮鞋溜光铮亮,但是举止装腔作势,使人想到画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将他的姊
妹向我作了介绍,粗暴得无以复加地叫这些女孩子住嘴。她们对这个哥哥崇拜备至,将他看
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么俏皮话,她们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这个阶层也与
任何其它阶层一样蕴含着许多引人之处、优秀品质和崇高道德。要体会到这些,则必须深入
到这个阶层中间去。可是,这个阶层不讨人喜欢,他们感受到排犹主义的气氛,看到排犹主
义的表现,他们结成密集的封闭的群体与此对抗,任何人都别想开出一条路打进这个圈子。
  说到“laift”,这事还不如那之前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叫我惊奇:布洛克问我为何前
来巴尔贝克(相反,他似乎觉得他自己来这里是极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认识几个美
人儿”。我对他说,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还差一层。这
时,他回答说:“对,当然了,为的是一面装作读约翰·拉斯金爵士的
《StonesofVenaice》①,一面和漂亮太太们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个面色阴沉、令
人讨厌的家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讨厌的绅士之一。②”布洛克显然以为,在英国,不仅所有
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总是发“ai”的音。圣卢认为这个发音错误并不严
重,因为他从中主要看出我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这位新朋友既没有这些概念,又蔑
视这些概念。罗贝尔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说“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并
不是爵士以后,会往前想到罗贝尔一定觉得他无知可笑,反倒自己觉得自己罪过,似乎自己
不够宽宏,实际上他真是宽宏无度。布洛克有一天发现自己的错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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