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自己并不知道,有时对我会产生阳光照在一堵墙上那样的效果。通
过奇迹般的炼金术,这些眼睛也许会叫“我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以及对我个人的某些友情穿
透它们那难以形容的立体。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跻身于她们之中,在她们沿海边行走发挥
的理论中占一席之地。我觉得这个假设本身就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
时代的剧场前或面对着描绘宗教仪式行列的画幅,我也曾以为我这个观众也能受到诸神的喜
爱,在列队行进的诸神中占据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与这些少女结识的幸福,真是无法实现的吗?自然,在我放弃的这类事当中,这
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桩了。只要回忆一下,即使在巴尔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飞驰远去的
马车便叫我永远放弃了她们,便已足够了。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样高尚,仿佛由希
腊神话中的处女组成,甚至她们给我带来的快乐,也来自她们有些路上行人飞快离去的味
道。我们不认识的人,迫使我们从惯常生活中启碇的人,具有一种转瞬即逝性。这种转瞬即
逝性使我们处于一种追逐状态中,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拦我们的想象。而在惯常生活中,我们
与之经常来往的女子,最后都将她们的缺陷暴露出来。将我们的快乐剥去想象这层皮,等于
将快乐压缩至其本身,就空无一物了。诸位已经看到,我并不蔑视拉线的中间人。但是这些
少女如果到牵线人那里去自荐,她们便失去了赋予她们丰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会
如此叫我着迷了。对于是否能够企及追求的对象没有把握,能唤起人的想象。必须叫想象创
造一个目的,这个目的遮掩住另一个目的;必须叫想象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之中这种想法代
替感官的快乐,以阻止我们去分辨这种快乐,阻止我们去品尝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们将其
限制在本身范围之内。钓鱼的那些下午时光,在我们与鱼之间,非有翻腾的流水将我们隔开
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确的形状,在天蓝色透明而又活动的流体中,在我们身边滑来滑去,
而我们不大知道该拿这玩艺儿干什么。如果我们第一次是看见那鱼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会
显得不值得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去捉它了。
在这里,社会地位所占比例发生变化,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点。这些少女也占了这个便
宜。在我们习惯的阶层中能使我们延伸、放大的一切优势,在这里,都变成了看不见的东
西,事实上,也就被取消了。反过来,那些别人认为他们大概并不具有这些优势的人,倒被
一个人工的范畴变得高大起来,大步向前了。这个人造的范畴比素未谋面的女郎叫人更自
在。那一天,这些少女在我眼中显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无法让她们了解我会有什么了不起
的地方。
对这一小帮少女来说,她们漫步海滨只不过是路上女客无数飞逝的一个片断,这种飞逝
总是使我心绪纷乱。在这里,这种飞逝又回到那么缓慢的动作上去,几乎接近于停滞不动。
更确切地说,在某一个这样慢速的阶段中,人的面庞不再被旋风卷走,而是平静而又清晰,
我觉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将我飞快拉走时我的体验一样,这
并不妨碍我想,如果我停下一会就近观看,某些细部,有麻点的皮肤啊,鼻翼上有个毛病
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时作鬼脸啊,身段不美啊,都会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来
肯定是凭空想象的细部。只要身段有美丽的曲线,远远望见面色很红润,我就能好心地再加
上一直记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动人的肩膀,甜美的顾盼。对一个一眼而过的人这样飞快的
猜测可能使我们犯下错误,恰似有时看书太快,刚看见一个音节,还未来得及看清其余的音
节,便从我们脑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个字,其实书上写的根本不是那个字一样。
现在不可能属于这种情形。我已经仔细端详过她们的面庞。每个人的面孔,我不是从各
个侧面看的,也极少从正面看,但至少根据两、三个不同的特点使我足以对第一眼望去时对
线条和肤色所做的各种假设或者进行修正,或者进行了核实和“证明”,足以看到,透过一
系列的表情,她们的面孔上还存在着某种永久不变的物质的东西。
因此我可以满有把握地想: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巴尔贝克,在最美好的设想中,甚至在我
能够停下脚步与之攀谈的令我目光停驻的行路女子中,都从来没有过象今年这几个女子这
样,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的出现和消失给我留下这样的惆怅,使我想到与她们交
友会是多么令人陶醉。无论是在女演员中,村姑中,或在教会学校寄宿的小姐中,我从未见
过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满未知未闻,如此无法估计的宝贵,又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地不可企
及。就生活中未品尝过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们是那样甜美的样品,且状态极其完好,以
至几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丧气,怕的是体验不了美女能够给予我们的最神秘的东
西。我要在绝无仅有的条件下,保证不会上当受骗才会体验。她们是人们一直向往的美女,
是人们永远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会去向自己没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乐的美人——正
象斯万从前爱上奥黛特以前一直拒绝做的那样——结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从不知道那另一种
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许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事实上并不存在,也许到了跟前,这种快乐的神秘
性就烟消云散了,也许这只是欲望的一种投影,一种海市蜃楼。如果是这种情形,那我只能
责怪自然规律的无情。如果这种自然规律适用于这些少女,也应该适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
适用于不完善的对象。她们是我在所有对象中挑选出来的,我怀着植物学家那种心满意足的
心情,很清楚地意识到不可能找到比这些少女更罕见的如此齐全的品种。此刻,她们就在我
面前中断了她们那轻巧的篱笆般的流动线。这篱笆就象一丛宾夕法尼亚玫瑰①,是悬崖上一
处花园的装饰品。一艘轮船驶过的整个大洋航线均映在其中,这轮船在蓝色平面上滑行得那
样慢,相当于从一个茎到另一条茎。一只懒惰的蝴蝶在花冠深处滞留,船体早已超过这只蝴
蝶。可是蝴蝶确有把握能比轮船先到达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驶去。蝴蝶可能还要等到轮
船的船首与玫瑰花的第一个花瓣之间出现一片蓝色才起飞呢!
①“宾夕法尼亚玫瑰”这个名称在某些植物学家的著作中可以见到,用以指美国东
部的某一玫瑰品种。这个名称在普鲁斯特那个时代并不流行,只不过表现了普氏学识的渊博
而已。
我回房间去了,因为我要与罗贝尔一起去里夫贝尔共进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几天晚
上动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时,小睡片刻,这是巴尔贝克的医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这
样的小睡扩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说,要回房间甚至不需要离开大堤,也不需要从大厅,也就是说从后面进入旅馆。在
贡布雷,每星期六午饭提前一小时。现在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长,以至在巴尔贝克大旅
社里,根据与此类似的提前规则,人们为晚餐摆放餐具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呢,似乎是
吃下午点心的时刻。带滑轮的大玻璃依然开着,与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过单薄的木
制窗框就到了餐厅里,然后我立刻离开餐厅去乘电梯。
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我向经理送过一个微笑,而且一点也不讨厌地从他脸上收来一
笑。自从我到巴尔贝克以来,我那宽容的关切已经渐渐地象备自然课一样将微笑灌输到他的
脸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庞对我熟悉起来,显示出某种很一般的意义,但可以象辨认
一个人的笔迹一样看懂,与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显示的那些莫名其妙、无法忍受的方块字已
经毫无相象之处。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见的那个人物,如今已被忘却。或者说,如果我还能回
忆起来的话,他与那个无足轻重而文质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厌恶而又略微加以漫画化的形象相
比,已经判若二人,无法认同了。
我初来巴尔贝克那天晚上的那种腼腆和忧郁已经消失,我按铃叫电梯。在电梯里,我象
在沿着脊椎运动的胸腔中一样,在开电梯的人身旁向高处升去。现在,他再不是默默无语
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个月以前少了,开始走了,天凉了。”他这么说,并非因为确
实如此,而是因为他在这海滨气候更炎热的一个地方又找了个事情做,他希望我们都赶快
走,旅馆好关门,这样他“回到”新岗位之前,可以有几天归他自己支配。“回到”和
“新”这两个词并不矛盾,因为对于一个开电梯的人来说,“回到”乃是“进入”这个动词
的惯用形式①。唯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岗位”一词,因为他属于希望在语
言中抹掉雇佣制度痕迹的现代无产者。此外,过了一小会,他告诉我,在即将“回到”的
“岗位”上,他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两个词,他已觉得陈旧和不适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
板”口中,词汇不顾一切,仍然比不平等这个概念活得更长久,所以,开电梯的人对我说的
话,我总是听不懂。唯一我关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馆。开电梯的人抢在我的问
题之前对我说:“那位太太刚才从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①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将“entrer”(进入)与“rentrer”(回到)二
动词混为一谈。
我又上当了,以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