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他也很厉害,与现在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们一样深刻。如果我们一
起去意大利,我会把这些指给你看。圣母升天节宗教仪式的某些歌词在这里得到非常精巧的
表现,就是勒东②也无法与之媲美。”
①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一章。
②奥狄龙·勒东(1840-1916),从一开始就强调想象在艺术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
画家,又是水彩画家,石板画家,粉画画家。作品中宗教题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画家如
鲍那尔,维亚尔,莫里斯·德尼等将他视为大师。
他与我谈到的这个广阔仙界,庞大的神学诗篇,现在我终于明白是这样谱写出来的了。
当初我在正门前张开充满渴望的双目时,却没有看见这些。我与他谈起那些高大的圣徒雕
像,竖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条大道。
“这条大道从远古时代开始,最后达到耶稣·基督,”他对我说。“一边是耶稣精神上
的祖先,另一边是犹大之王,是耶稣肉体上的祖先。每一世纪都集中在这里了。你视为底座
的那东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处的人的名字了。因为在摩西脚下,
你会认出金牛来;在亚伯拉罕脚下,你会认出羊来;在约瑟夫脚下,你会认出给皮蒂法尔老
婆出主意的恶魔。”
我还对他说,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所几乎是波斯式的建筑,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
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说,“有许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东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
那样准确地重现了一个波斯题材,东方传说无所不在这一点竟然不足以解释这种现象。雕刻
家肯定是抄袭了航海家从东方带来的一匣子东西。”果然,他给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
从柱头上看见几乎是中国式的龙相互吞噬。但是在巴尔贝克,在建筑物总体中,这一小块雕
刻未引起我们注意就过去了,而建筑的总体与“几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几个字向我展现的情
景并不相似。
在这个画室里,虽然我体会到精神上的快乐,但是这丝毫挡上住我感觉到透明涂料的温
热,房间那火星四溅的半明半暗,忍冬环绕的小窗外完全乡下气味的大街上被烈日烧灼的土
地那持续的燥热。这一切包围着我们,我们已无法自主。只有远方的树荫才给太阳蒙上一层
面纱。看到《卡尔克迪伊海港》这幅画叫我十分快乐。这个夏日使我感到意识不到的舒适,
可能又象一条河流的支流一样,扩大了我的快乐。
我本来以为埃尔斯蒂尔很谦和。可是在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里,我用了“荣誉”一词时,
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变了样,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大错特错了。认为自己的作品永世
长存的人——埃尔斯蒂尔正属于这种情形——惯于将自己的作品置于他们本人已化成尘土的
时代之中。所以,“荣誉”这个概念使他们不得不对这个虚无世界进行思考,叫他们悲伤,
因为这个概念与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无意间使这高傲感伤的乌云升上埃尔斯蒂尔的眉宇,我赶紧改变话题以驱散这片
乌云。
“人家劝我不要到英国去,”我想到从前在贡布雷与勒格朗丹的谈话,而且希望就这一
席谈话得知他的见解,便对他说,“说是这对一个已经爱好幻想的头脑不利。”
“哪里!”他回答我说,“一个人的头脑已经倾向于幻想的时候,不应该让它离开梦
幻,不应该对它进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头脑离开梦幻,你的头脑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梦
幻了。你将为千百种表象所捉弄,因为你没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质。如果说有点幻想是危险
的,那么医好这一病症的,决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个成为幻想。为了不再为幻
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大有益处,以至我自
忖,是否应该象某些外科医生主张应该将所有儿童的阑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将来罹患阑尾炎那
样,早早就预防性地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
埃尔斯蒂尔和我一直走到画室的尽头,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园后面,朝向一条狭窄的横
街,几乎是一条乡间小路。我们来到这里呼吸将近傍晚的清新空气。我认为自己离开那一小
群少女十分遥远,正是下定决心牺牲一次看见她们的希望,我才终于听从了外祖母的请求来
看埃尔斯蒂尔的。你寻找的东西在哪里,你并不知道,而且常常长时期回避由于别的原因每
个人都请我们去的地方。但是我们料想不到,正是在这里我们会看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
毫无目的地望着这条乡间小路。小路从画室外紧擦画室而过,但已不属于埃尔斯蒂尔。
突然,那里出现了一小帮子中那个推自行车的少女。她快步沿着这条小路走来,乌黑的
秀发上,戴着她那马球帽,帽子压得很低,下面是她那丰满的面颊和快活而又有些执拗的双
眼。我看见在这条奇迹般幸运、充满柔情的许诺的小路上,从树下向埃尔斯蒂尔送过一个友
好微笑的问候。这简直是一道彩虹,对我来说,它将我们的地球世界与迄今为止我们认为无
法企及的地域连接了起来。她甚至走过来将手伸给画家,但没有停下脚步。我看见她下巴上
有一颗美人痣。
“先生,您认识这位姑娘吗?”我问埃尔斯蒂尔,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绍给她,请她到
他家来。于是,这间乡间景色环绕的宁静的画室,充满了更多一层的诗意。好比在一所房子
里,一个孩子已经呆得很高兴,当他又得知,漂亮的东西和高贵的人非常慷慨大方,要无限
增加他们的馈赠,正在为他准备一席精美的茶点时一样。
埃尔斯蒂尔告诉我,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同时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
我对这些女孩描写得相当准确,他道出她们的名字无甚犹豫。对她们的社会地位,我想错
了,但是与一般在巴尔贝克的判断错误并不属于同一类型。店铺掌柜的儿子骑在马上,我轻
易地将他们当成王子。可是这一次,我倒把属于相当富有的小布尔乔亚、工商业界家庭的一
些少女给安到一个可疑的阶层里去了。这个社会阶层问题,一开始时我最没有兴趣。对我来
说,无论是下层民众,还是盖尔芒特之家那样的上层社会,都没有什么神秘。肯定,如果海
滨生活那色彩斑斓的空虚没有在我看花了眼的双目前事先赋予她们某种魅力,而且她们再也
不会失去这种魅力的话,说她们是大批发商的女儿,我大概也不会与这个概念胜利地抗争到
底。现在,我只能对法国布尔乔亚是一个绝妙的最丰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钦佩了。多少出
人意料的类型!从面部特征上,是多么了不起的发明!面部线条上,又是怎样的决断,怎样
的新鲜,怎样的质朴!这些迪安娜①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啬的老布尔乔亚阶级,我真觉得这些
老布尔乔亚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①迪安娜为希腊神话中之猎神。
这些少女社会地位的变化,我还没来得及察觉,在她们那流里流气的面孔后面,又一个
想法已经扎下了根。原来我认为她们是自行车运动员、拳击冠军的情妇,现在又觉得她们很
可能与我们认识的某一律师家庭关系非常密切了。这些发现的错误,对一个人观念的改变简
直具有化学反应般的瞬时性!
阿尔贝蒂娜·西莫内是什么样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对于某一天她之于我如何,也
毫无所知。甚至我在海滩上早已听人说过的西莫内①这个姓,有人叫我写出来的话,我可能
会写成两个“n”,一点也料想不到这个家族对于只有一个“n”看得很重。在社会阶梯上,
越往下,时髦玩艺越抓住一些鸡毛蒜皮不放。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能并不比贵族的那些标
记更毫无意义,但是,这些玩艺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异,更叫人惊诧。可能有过姓
Simonnet的人干过坏事,甚至比这还糟。总而言之,据说,别人若是将他们的姓写成两个
“n”,这西莫内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犹如受了诽谤一般。蒙莫朗西家族为自己是法兰西
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们为唯有自己姓只有一个“n”的西莫内、而不是两个“n”的
西莫内,大概感到同样自豪。
①西莫内Simonet。
我问埃尔斯蒂尔,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尔贝克。他回答我说,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尔
贝克的。有一个姑娘家的别墅就在海滩的尽头,就是卡那维尔悬崖开始的地方。由于这个姑
娘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的挚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个姑娘正
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当然,有那么多条与海滩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无
法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是哪一条街。人们希望记忆准确无误,但是就在当时,视觉就是模糊
的。然而,阿尔贝蒂娜与走进女友家的那个少女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实际上可以肯定。虽然
如此,此后,棕色头发的高尔夫球运动员在我面前呈现的无数形象,不论此形象与彼形象多
么不同,全都重叠在一起。如果我沿着回忆的线索上溯,在这个特征掩护下,就象在一个内
部通道中一样,我可以从所有这些形象面前经过,而无法从同一个人中绕出来。反过来,如
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与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个少女,我必须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确
信又找到了阿尔贝蒂娜,她与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间,在散步中经常停下来,高出大海地平线
的那个,是同一个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与最初的那一个形象相分离,因为我无法
在事后赋予她给我的双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对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点。不管概率计算能给
我什么保证,在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