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这座公馆的。公馆的花园——那地方我还没有去过——跟所有邻接房屋的花园一样,小得
可怜。我终于探听到,在盖尔芒特府,看不见领主的绞架,防卫的风车,逃命的暗门,支柱
上的鸽舍;公用的烘炉,带甬道的谷仓,小型的城堡,桥梁、吊桥、或便桥,收过桥税的
人;钟楼的尖顶,刻在墙上的宪章或用作路标的石堆。记得当巴尔贝克海滩在我眼里失去昔
日的神秘,变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个部分,可以同随便哪个咸水域互换的时候,埃尔斯蒂尔
曾对我说,这是惠斯勒①画笔下的乳白色的海湾,银蓝两色协调有致,他这句话使巴尔贝克
海滩陡然恢复了个性。与此相仿,一天,正当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
索瓦丝的猛烈打击下就要坍塌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谈起了公爵夫人,对我们说:
“她在圣日耳曼区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区有第一流的房子。”诚然,圣日耳曼区
第一流的沙龙,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梦见过的他们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这
幢房子——也许是最后一幢了——尽管简陋异常,仍不失其价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质,成了
一种秘密的区别标志。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油画家和版画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线条与色彩的和谐。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车出门的时候,我在她身上总找不到她的名字的
奥秘,因此,我必须到她的“沙龙”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寻找。诚然,从前在贡布雷的教堂
里,她就以光辉灿烂的化身出现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灭的梦幻,盖尔芒特姓氏的绚丽色
彩以及维福纳河畔下午的斑斓阳光,照不透她的脸颊,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变成的天鹅或
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则,在水中滑翔或随风摇曳。然而,我刚离开她,那些已经消逝的
映象,立即又在把它们捣碎的船桨后面复现,宛若残阳玫瑰色和绿色的倒映。这时,在我孤
独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据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现有,我经常看见她,在她居室的窗口,
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将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和她合为一体,想象不出她就是德·盖
尔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没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
她,我的邻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更有甚者,她做了错事还若无其事,不象我那
样忐忑不宁,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穿着新颖别致的衣
裙,显示出对时髦的追求,似乎她确信自己和别的女人没有两样,渴望把自己打扮得优美雅
致,可是在这方面,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胜她一筹。我曾看见她在
街上,盯着一个穿戴入时的女演员瞧个不停,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门前
(仿佛行人的评价是对她的裁判,当她不拘礼节地把她神秘莫测的生活向他们展示时,她的
高雅仿佛能衬托出他们的粗野),我可以远远地看见她对镜梳妆,就象将要在一出宫廷喜剧
中扮演女仆的王后,满怀信心地,诚心诚意地,狂热而自尊地,心烦意乱地扮演着与她的身
分极不相称的风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高贵出身,她瞧一
瞧短面纱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皱折抚抚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变成的天鹅,做着它那
一类动物的种种动作,两只化了装的眼睛守在嘴喙两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门把或雨伞,完全
是天鹅的动作,忘记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鹅。但是,正如一个游客到了一个城市,对它
的外貌大失所望,这时,他会安慰自己说,不妨进去参观一下博物馆,了解一下市民,光顾
一下图书馆,也许会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这位游客,对我自己说,如果我到德·盖
尔芒特夫人家作过客,如果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会了解
到,在她光彩夺目的橙色躯壳下她的名字对于别人包含着怎样真实而客观的内容。因为我父
亲的那位朋友说过,盖尔芒特家的环境在圣日耳曼区可称得上与众不同。
我想象中的这个环境里的生活,与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觉得它应该别具一格,因
此,我不能设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会出现我从前经常来往的那号人,一些真实的人,
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在那里只会吐出一些平淡无奇的我听惯了的言语;他们的交
谈者必须屈尊俯就,用他们这号人的语言同他们交谈。怎能设想,在圣日耳曼区这个第一流
的沙龙里,有天晚上会出现我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时刻呢?确实,我的脑子不管用了。耶稣
基督的圣体在圣饼上显灵时对我来说够神秘莫测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区第一流的沙
龙来,却是小巫见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卧室里能听到他们拍打家具的声音。但是,那条
把我同圣日耳曼区隔离的分界线,尽管是想象出来的,对我却因此而更加真实;我确确实实
地感到,横在赤首线那边的盖尔芒特家的那张草垫就已经是圣日耳曼区了。一天,他们家的
门敞开着,我母亲也远远地看见了这张草垫,她竟说它太旧了。此外,他们的餐厅和摆着红
长毛绒家具的光线暗淡的走廊(我从我们家厨房的窗口有时能看见),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
们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神秘魅力,是这个区的主要组成部分,而且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在这个区
里呢?因为在这间餐厅里受到接待,无异于去了一趟圣日耳曼区,呼吸了它的空气;因为就
餐前挨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长沙发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区的常客。当然,在圣日耳曼区以
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这样的人,混迹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风雅人中
间,显得举止庄严,他们不过是些名字,当我们力图想象他们的模样,他们时而象一场比
赛,时而象一片公有森林。但在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龙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
们之外别无他人。他们是由珍贵的材料做成的支撑着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会,德·盖
尔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们之间挑选她的宾客,十二个人围坐在铺着桌布、摆满佳肴的桌子上
欢宴,宛若圣堂①圣桌前的耶稣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礼的象征性的支柱。至于那伸展
在公馆后面,高墙中间的小花园,夏天,晚宴结束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摆上利
口酒和橙子水,对此,我禁不住会想,晚间九点至十一点,坐在花园的铁椅子上——铁椅子
也具有皮长沙发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时呼吸圣日耳曼区特有的和风,正如在菲吉格绿洲②
睡午觉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和信仰才能区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创造一种气氛。
唉!圣日耳曼区绚丽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势,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艺术珍品,
大概我一辈子都无缘涉足于它们中间了。我只要能远远地望见那张破旧的草垫,就象航海人
在大海上远远望见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异国情调的工厂烟囱和植物,即使永
远不能接近,我也心满意足了,喜不自胜了。
①巴黎的教堂,陈放耶稣受难圣物的地方。
②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绿洲。
对我而言,盖尔芒特府始于它前厅的门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属地应该延伸
到很远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农,平民,国家财产的买主,认为他们的意见微不
足道。一清早,他穿着睡衣在窗口刮胡须,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据他的冷热感觉,有时着衬
衫,有时穿睡衣,有时罩一件颜色少见的苏格兰长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时披一件比他的上衣
还要短的浅色短大衣,让他的一个马夫在前面牵着他刚买来的一匹马在院子里小跑,马不止
一次地撞坏了絮比安的铺面,絮比安要求赔偿损失,公爵大光其火。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公爵夫人在本公馆和本教区行了那么多善,可这家伙还要我们赔钱,实属卑鄙!”但是絮
比安寸步不让,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过“善”。然而,她确实是在行善,不过,正如
不能强求人人都行善那样,一个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
感。况且,从行善之外的其他观点看,公爵大人从来都把他所在的地区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
——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他的马的广阔跑道。让他的新马独自跑了一阵后,他就叫马
夫把它套上车,到邻近各条街上走一走。马夫手执缰绳,绕车奔跑,马在公爵面前来回经
过;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体胖,穿着浅色的衣服,嘴里叼着雪茄,昂着头,戴一副奇
特的单片眼镜。接着,他跳上马车,想亲自试一试,驾着他这副新套车,到香榭丽舍大街找
他的情妇去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两对夫妇问了安,他们多少同他那个圈子沾点
边:其中一对是他的表亲,和那些做工的夫妇一样,他们从来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为一清
早妻子就得到“音乐学校”去传授旋律配合法和赋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头和
压出凸纹饰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对是诺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两人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
的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妇人,丈夫象承办丧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几次。他们是一位前大
使的侄子。这位前大使是我们家的老相识。有一次,我父亲恰好在楼梯的拱门下遇见他,心
里纳闷他怎么会上这里来。因为我父亲认为,象这样一个要人,过去经常同欧洲最杰出的人
物打交道,想必对贵族虚浮的荣誉不会发生兴趣,不应该同这些默默无闻、目光短浅、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