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边,这人有同样的甚至更加特别的缺点。因为我后来又用过好几个仆人,仆人的一般
缺点他们应有尽有,但到我家后仍然很快发生了变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不被我性
格的锋利尖角刺伤,他们都在自己性格相应的部位上装进一个相应的凹角。相反,他们却利
用我的空子插进他们的尖角。而这些空子正因为是空子,我甚至还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也不
知道我的仆人钻空子伸过来的尖角。但是我的仆人得寸进尺,越变越坏,使我终于知道了存
在于我性格中的空子。正是通过他们不断养成的缺点,我才看到了我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
点,可以说他们的性格是我的性格的反证。从前,我和我母亲经常讥笑萨士拉夫人,因为她
总是用“那一种人,那一类人”称呼仆人。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想更换弗朗索瓦丝,恰恰
是因为换上来的仆人不可避免地还是属于仆人那一种人,还会是我的仆人那一类的人。
言归正传。我一生中每受到一次凌辱,事先都能在弗朗索瓦丝的脸上找到同情和安慰。
看到她怜悯我,我就会恼火,就会打肿脸充胖子,说我没有失败,而是取得了成功。但是,
当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有节制的但又是明显的怀疑神情时,看到她对她的预感充满了信心
时,我的谎言又不攻自破了。因为她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却不吭声,只是动一动嘴唇,仿佛
嘴里塞满了肉,在慢慢地咀嚼。她真不会讲出去吗?至少有很长的时间我是这样认为的,因
为那个时候我认为只是通过说话才能告诉别人真情,连别人同我说的话我也会原封不动地把
它们储存在我敏感的大脑中,因此,我决不相信曾对我说过爱我的人会不爱我,就象弗朗索
瓦丝一样,当她在“报上”读到有个神父或有个先生将违背邮局规定,免费给我们寄来能祛
百病的灵丹妙药或把我们的收入提高百倍的妙方时,她会深信不疑。(相反,如果我们的医
生给她最普通的药膏治她的鼻炎,尽管她平时什么样的的痛苦都能忍受,却会因为不得不给
她的鼻子上药而发出痛苦的呻吟,确信这药“会使她的鼻子掉一层皮”,让她没脸见人。)
弗朗索瓦丝第一个给我作出了样子(这个道理我是后来才明白,而且付出了更痛苦的代价,
读者会在本书的最后几卷中看到,是我的一个心爱的人给了我教训),真情不说也会泄露出
去,人们可以从无数的外表迹象,甚至从个性世界某些看不见的、与自然界的大气变化相类
似的现象中搜集到。这样也许更可靠,用不着等别人说出来,甚至对别人说的话根本不必重
视。按说我是可以觉察到这个问题的,因为那时我自己说话也常常言不由衷,可我的身体和
行为却不由自主地泄露了隐情,弗朗索瓦丝一看便明白了真相;我是可以觉察到的,不过,
我必须认识到自己有时也很狡猾,也会撒谎。然而,我和大家一样,说谎和狡猾直接地、偶
然地受着一种个人利益的支配,是为了捍卫这一利益。为了一个美好的理想,我的思想任凭
我的性格暗地里完成这些紧迫而微不足道的工作,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有时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丝会对我很亲热,求我允许她在我房内坐一坐。每当这个
时候,我似乎发现她的脸变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诚。可是不久,絮比安——我
后来才知道他会多嘴——向我透露说,弗朗索瓦丝背地里说我坏透了,变着法子折磨她,说
要吊死我,还怕会玷污她的绳子。絮比安的这番话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种前所未见的色彩印了
一张表现我和弗朗索瓦丝关系的照片。这张照片和我平时百看不厌的展现弗朗索瓦丝对我衷
心爱戴,不失一切时机为我唱颂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
质世界会呈现出同我们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实都可能会不同于我们直接的感
觉,不同于我们借助一些隐蔽而又活跃的思想编造的真实;正如树木、太阳和天空,倘若长
着和我们两样的眼睛的人去观察它们,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别的器官进行感觉的人去感
觉它们(这时,树木、太阳和天空就成了非视觉的对等物),就会和我们所看见的完全不
同。就这样,絮比安向我打开了真实世界的大门,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吓得目瞪口呆。这
还仅仅涉及到弗朗索瓦丝,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
系都是这样的呢?假如有一天爱情中也出现这种事情,那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这是未来
的秘密。现在还只涉及到弗朗索瓦丝一人。她对絮比安讲的这番话是她的真实想法吗?会不
会是为了离间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儿亲近而把她疏远了吧?我费尽脑
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丝究竟是爱我还是讨厌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间接的
方式,我都是无法弄清楚的。总而言之,是弗朗索瓦丝第一个使我懂得了这个道理,一个
人,他的优缺点,他的计划以及他对我们的意图,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目了然、固
定不变的(就象从栅栏外看里面的花园和它的全部花坛一样),而是一个我们永远不能深入
了解,也不能直接认识的朦胧的影子,我们对于这个影子的许多看法都是根据它的言行得出
来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况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在这
片阴影上交替地闪烁着恨的怒火和爱的光辉。
我真心实意地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赐予我最大的幸福,让她遭受各种
灾祸,让她破产,让她名誉扫地,让她失去横在她和我之间的一切特权,让她没有住处,也
没有人愿意理睬她,这样,她就会来求我,会到我这里来避难。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见她来找
我了。晚上,当周围的气氛发生一些变化,或者我自己的身体有明显好转时,我的思想会变
得非常活跃,那些早已被我遗忘了的感想会似滚滚的波涛涌入我的脑海,然而,我没有利用
我那刚刚恢复的体力来理清平时难得出现在我头脑中的这些思想,没有开始写作,而是喜欢
大喊大叫,把我内心的想法以一种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发出来;这不过是空洞的演说,毫
无意义的手势,一部地地道道的惊险小说,枯燥乏味,信口开河,小说中的主人公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一贫如洗,来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却时来运转,变成了有权有势的富翁。就这样,
我几小时几小时地遐想着,嘴里念念有词,大声说着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时应该说的话。尽管
如此,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唉!事实上,我正是选择这个可能集中了各种优势,因而也就不
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献我的爱情的。因为她家资巨万,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
论,但又比他们高贵;还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这使她成为众人的女王,烜赫一时,遐迩闻
名。
我也感觉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时她并不高兴。可是,即使我鼓足勇气,两、三天内
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这对我无疑是莫大的牺牲),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一定会注意
到,或者会把我这个克制的行动归因于我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只要还有可能,我是下不
了这个决心的,因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为她瞬间注意的对象和打招呼的人。这种需要反复
出现,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顾不得会惹她不高兴了。我应该离开一段时间,但没有这个
勇气。有时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让弗朗索瓦丝给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刚收拾好我叫她把
衣服放回原处了①她不喜欢这样,说我总是“摇摆不定”(她用了圣西门的语言。每当她不
想和现代人竞争时,总会用前人的语言)。不过,她更不喜欢我用主人的腔调说话。她知道
这对我不适合,我天生不是这样的种。她用“装腔作势不适合我”这句话来表达她的这个想
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个能使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则,我是万万没有
勇气离开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假如我远离德·盖尔芒特夫人,到她认识的一个人那里
去,她知道这个人择友非常挑剔,可他对我却非常赏识,他可以在她面前谈起我,这样,即
使不能从她那里得到,至少也可以让她知道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可以同这个人商量能不能
请他替我传递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给我那孤独而无声的
梦想披上一层新的、有声的、积极的形式,在我看来,这就前进了一步,可以说是一大成
就;假如能有这种可能性,我不就离她更近一些了吗?这总比每天上午孤孤单单、忍辱丢脸
地在那条街上来回逛荡要强吧。再逛也逛不出个结果来,我想向她倾诉的心曲一个也传不到
她的耳朵里。她作为“盖尔芒特夫人”有着怎样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牵梦萦,想入非非;
如果利用一个有资格进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进行长时间谈话的人作
为媒介,间接地介入她的生活,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距离远了一些,但
岂不是一种更为有效的接触吗?
①正如一部模仿作品,为了不落俗套,会别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结果却毁了最自
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丝也从她的女儿那里借来了一个词语,说我是个痴子。——作者注。
圣卢同我很有交情,对我也很赏识,但我总感到不敢当,因此从没有把他的盛情厚厚意
当作一回事。可是突然我对他发生了兴趣。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们之间的友谊和他对我的赏
识说给德·盖尔芒特夫人听啊!我完全有可能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的。因为热恋中的男人如果
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