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知道这个。咱可不会吹牛皮。”
“啊!是这样,”年轻的业士被他这番理由说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来了吗?不,你看圣卢,你看他腿的动作,再看他的头,他象士官
吗?还有单片眼镜,啊!甩来甩去的多带劲!”
我看见这些士兵光顾说话,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恳求他们也让我从窗口看一看。他们没
有说不让,但也没有挪动身子。我看见德·鲍罗季诺上尉骑马飞奔而过,气宇轩昂,威风凛
凛,他仿佛产生了幻觉,仿佛正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有几个行人围在军营
门口,观看骑兵团开出营门。鲍罗季诺亲王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胖乎乎的脸,两腮饱满,
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进入奇妙的幻境,就象我似的,每当电车驶过,
震耳欲聋的车轮声被寂静代替,我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会朦朦胧胧地听见优美动听的颤音掠
过寂静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波纹。我没有能和圣卢告别,心里非常懊恼,但我还是动身了,
因为我只想早点回到外祖母身边:自从我来到这个小城,每当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个人
在做什么事时,浮现在我脑际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外祖母,只不过我把自己抹去
了,一点没有考虑我不在她身边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她的怀
抱,摆脱那个纠缠着我的、骤然被她的声音召来的意想不到的幽灵。这是一个确实已同我分
离的、上了年纪的外祖母的幽灵。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纪。她形单影只,听天
由命,呆在一套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就是从前我到巴尔贝克海滩疗养时,我想象妈妈一个
人呆着的那套房间——刚刚收到了我的信。
唉!当我突然走进客厅时(我没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见的正是这个幽灵。外祖
母正在看书。我站在客厅里(更确切地说,我还没有进入客厅,因为她还没发现我),我看
见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从没有在我面前暴露过的问题,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针线活儿,有
人进来,她就会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只有我一个旁观者,我一身旅行装束,
我是外人,是摄影师,来给今生再也见不到的地方拍张照片——这是一种特权,尽管转眼就
会消失,但在我们回到家的一刹那间,能意外地看到我们不在家时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见我
外祖母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确实象照相机那样摄下了一张照片。我们看见亲爱的人从来都要
经过缠绵的温情加工,在温情永恒的运动中加工,不等亲人的脸孔在我们脑海中留下形象,
温情先把形象卷进漩涡,使它同我们头脑中的一贯印象粘在一起,合二为一。既然在我的想
象中,外祖母的前额和脸颊反映了她思想深处最经常、最细腻的感情,既然每一个习惯的目
光都有一种魅力,每一张心爱的脸孔都是过去的镜子,我又怎么能看见我外祖母那日益变得
迟钝而衰老的形象呢?何况我们的眼睛反应我们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场
面,我们的眼睛也会象一出古典悲剧那样,对那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不屑一顾,只保留能使
剧情变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个纯物质的东西,用一架
照相机去看东西,那么,比如说,我们在法兰西研究院的院子里看见的,就不是一个院士正
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马车,而是这个院士因怕摔交而小心翼翼、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是他
摔倒时的抛物线,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结着一层薄冰。同样,如果老天爷偶尔和我们开
一次残酷的玩笑,使我们灵活而虔诚的温情没有及时把绝对不能让我们看见的东西隐蔽起
来,而是让我们的眼睛第一个赶到现场,自由地行动,象照相机那样机械地工作,这时,我
们看见的将不是那个被我们的温情每天无数次地披上一件珍贵而虚假的外衣的熟悉形象,而
是一个死亡才会显示的身影。其实,如果不是温情千方百计加以阻挠,我们早就应该看到这
个身影了。对我来说,外祖母还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从来都是通过自己的心灵,通过一个
个大同小异、互相重叠的透明回忆来看见她的。她总是过去某一时期的她。一个久不照镜
子,平时仅仅根据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的脸孔是什么样子的病人,当在一面镜子中猛然看见
自己真实的形象,看见一张干枯而凄凉的脸孔上高高耸起一个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红大鼻子时
会吓得后退一步,我就象这个病人,当我在我们的客厅里,在这个属于一个新世界的、一个
时间的世界的、一个生活着“随时间而变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厅里,突然看见一个意气
消沉的陌生老妪坐在沙发上,在昏暗而沉闷的红色灯光下读一本书,满腹心事,满脸病容,
一双有点失常的眼睛在书上来回移动,这时,我才第一次看见我外祖母这种精疲力竭、老态
龙钟的真实形象,但仅仅在片刻之间,因为这个形象转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圣卢提出想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珍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时,他对我说:
“我担保她会答应的。”不幸的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担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
己。我们的头脑对别人会产生各种印象,当我们任意运用这些印象时,就不假思索地担保别
人会答应。当然,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会考虑到因别人的性格和我们的不同而造成的一
些困难,我们会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或诱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动之以情,向人们施
加有力影响,认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但是,别人同我们性格上的差
异,仍然是我们的主观想象;这些困难靠我们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们决定。
有些行动,我们在想象中让另一个人做过一百遍,可以说得心应手了,可是真要让这个人干
起来,就大不相同。我们会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许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过于一
个单相思的男人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这种反感散发出一种难以消除的恶
臭:在圣卢没有来巴黎的漫长的几个星期内,他舅妈一次也没有邀请我到她家去看埃尔斯蒂
尔的画,但我肯定圣卢给她写过信。
在这幢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对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认为我从东锡埃尔归
来时,应该先去向他请安,然后再回家?我母亲说不是这个原因,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弗朗
索瓦丝对她说过,絮比安就是这个脾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不高兴,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过去了。连续几个星期天气恶劣,常有暴风骤雨,夹杂着雪或冰雹。然而
有一天早晨,我听见壁炉里传来一阵咕咕声——而不是每天刮个不停的时强时弱的风啸声,
扰得我心烦意乱,使我天天盼望着到海边去——这是在墙上做窝的鸽子发出的叫声:这声音
散发出彩虹般的光环,象突然开放的第一朵风信子花,轻轻撕开充满养料的花心,绽开出柔
滑如缎、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开的窗户,把第一个晴天暖融融的阳光送进我那
间仍然紧闭着门窗的黑洞洞的卧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发
觉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馆的小调。这个小调,我可能是在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过
的,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况,周围的气氛会对我们的机体产生深刻的
影响,从我们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取出已被忘却的、虽然登记入册但还没有演奏过的曲子。我
如梦如醉,如痴如迷,但却更清醒地听着我这个音乐家演奏,虽然没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
么。
在我去巴尔贝克海滩之前,那里的教堂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当我到了那里,却感
到这个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迷人。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的。在佛罗伦萨、帕尔马或
威尼斯也一样,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东西。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同样,在一
个新年的晚上,夕阳西下,我在一个广告栏前产生了幻觉,以为某些节日和另一些节日有着
本质的不同。然而,当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圣周①后,我的记忆仍然把圣周作为这个花城
的氛围,即使复活节披上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带点复活节的气息。圣周离现在还
远,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远远看见的农舍,被一道光线照
亮,看得分外清楚。
①指复活节前一周。
天气转暖了。我父母劝我出来散散步,这样我也就有借口和从前一样在上午出门了。我
因为害怕碰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时间。可是正因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
反而老想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门的理由,而每一条理由都和德·盖尔
芒特夫人无关,这样我也就骗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样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我来说,除她以外,遇见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感兴趣;可是
对她而言,只要不碰见我,不管和谁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时,会有
许多傻瓜——她认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认为这些人是想讨她喜欢,至少可以认为他
们是偶然碰上的。她高兴时也会叫他们停下来,因为有时候人们需要摆脱自我,让别人向自
己敞开心灵,只要是一颗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恼怒地感到,她在
我这颗心中看见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尽管我有别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条路线,但当我从她
身边经过时,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浑身颤抖。有时,为了不显得过于主动。我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