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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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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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带到您这儿来时,他对您说,这张画是复制品。”
  “如果说音乐,我会对李斯特的意见心悦诚服的,但绘画不行!再说他已经年老昏聩。
我不记得他讲过这句话了。不过,也不是您把他带来的呀。在这之前,我在塞恩—维特根斯
坦公主府上和他共进晚餐已经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见这一招没有成功,便闭口不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那张扑了一层层香
粉的脸孔活象石膏脸。她的侧影显得雍容华贵,宛若公园里的一尊风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
篷遮住了长满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画像,”历史学家说。
  门打开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走进来。
  “你来啦,你好,”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连头都没有点,从围裙的口袋里抽出一
只手,递给刚进来的德·盖尔芒特夫人,马上又把头转向历史学家,不再理她了,“这是拉
罗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画像”
  一个年轻的仆人托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有一张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胆量,脸长得
也很可爱(不过,为了使自己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把脸修得恰到好处,鼻子微微发红,
皮肤稍稍发亮,仿佛还保留着刚用刀雕刻过的痕迹)。
  “是那个已经好几次来看过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说我有客人了吗?”
  “他听到说话声音了。”
  “那好吧,就让他进来。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他对我
说,他很想在这里受到接待。我从来没有同意。可他来过五次了。总不能让人不高兴吧。先
生,”她对我说,“还有您,先生,”她又指着投石党历史学家说,“我给你们介绍我的侄
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历史学家和我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为施礼后总会得到一点儿友好的表示,眼睛发
亮,嘴正准备张开,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情却一下使他凉了半截。德·盖尔芒特夫人
利用她独立自主的上半身,用过分的做作姿态向前施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头抬得不高不
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没有注意到前面还站着两个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鼻翼动了
动,恰到好处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实在闲极无聊,我和历史学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进来了,他一直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热诚。是勒格
朗丹!
  “夫人,您能接见我,我铭感终身,”他说道,并且加重“铭感”二字。“您给了一个
孤独的老人一种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乐。我向您保证,它的反响”
  他看见我了,猛地刹住话头。
  “我正在让这位先生看拉罗什富公爵夫人那张漂亮的画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
妻子,画像是家传的。”
  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纪作家拉罗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说她今年没能象其他人那样去看她,深感抱歉。
“我通过马德莱娜经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说。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饭了,”马拉盖滨河路的侯爵夫人说。一想到德·维尔巴里西斯
夫人永远也不能说这句话,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我同布洛克交谈。因为我听说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变坏了,我怕他羡
慕我的生活,便对他说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这纯粹是一句客套话,但是,那些自尊心强
的人听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鸿运高照,或者很想说服别人相信他们交了好运。“不错,
我的确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有三个莫逆之交,多一个我也不要。
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情妇,我幸福极了。天父宙斯很少赐予人这样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
想炫耀自己,让人羡慕,但在他的乐观中也许还隐藏着一种追求独特风格的愿望。很显然,
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这没什么,等等。”从前,有一天下午,他家
举行舞会,我因故没能参加。当我问他“好玩不好玩”时,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谈别人
的事似地回答我说:“是的,好玩极了,再没有比这更成功的舞会。真叫人乐而忘归。”
  “您给我们讲的使我非常感兴趣,”勒格朗丹先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那天
我还想,您的风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笔干脆利落。如果用两个相矛盾的字眼来形容,那就是
动中有静,瞬息间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讲的话全都记在本子上,不过,我一定会把它们
铭记在脑子里的。您讲的东西,用儒贝②的话来说(我想是他说的),总值得记住的良师益
友。您从没有读过儒贝的书?啊!您要是读他的书,他在地下有知会多高兴啊!请允许我从
今晚起给您送他的书,我为能向您介绍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没有您的才干,却和您一样
文笔优美。”
  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贝(1754—1829),法国伦理学家,对人和文学有独到的见解。

  我本想立即走过去向勒格朗丹问好,可他总是尽量离开我远远的。显然,他不希望我听
见他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绝、娓娓动听的恭维。
  她笑着耸耸肩,就象听到了一番讥笑似地,然后把头转向历史学家。
  “这个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德·罗昂,就是谢弗勒丝公爵夫人,她的第一个丈夫是
德·昌伊纳先生。”
  “亲爱的,说起德·吕伊纳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约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
知道您昨晚没有客人,我就叫人来请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来的,当着作者的面朗诵了
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美极了!”
  “真缺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兰古夫人和德·夏波
纳夫人窃窃私语,肯定是讲这件事。”但她回答说:“昨天我不忙,可您来请我我也不会去
的。里斯多里夫人走运的时候我看过她的演出,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不喜欢
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奥斯塔公爵夫人带她来
的,她吟诵了但丁《地狱》中的一个章节。吟诵得妙极了,简直无可比拟。”
  阿利克斯坚强地经受住打击,依然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她目光锐利,不露表情,鹰钩
鼻使她显得庄重高贵。但她的一面脸颊上好象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下巴颏上稀稀粒
粒地长着古里古怪的赘生物,有绿的,也有红的。可能再过一个冬天,她就会趴倒在地上再
也起不来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欢绘画,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画像。”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看见勒格朗丹又要开始恭维,就以这句话来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画了,德·盖尔芒特夫人乘机用揶揄和询问的目光问她的婶母这人是谁。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低声说。“他有个姐妹,叫德·康布尔梅
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怎么没听说过?我得熟悉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手捂着嘴叫了起来。“也可以说
我不认识她。不过,巴赞不知道在哪里遇见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这个胖女人来看我。
那叫什么拜访呀!她一见我就说,她到伦敦去了,她把不列颠博物馆的画如数家珍般地一一
向我介绍。您看我这样子,离开您这里后,还要到这个怪物家去送一张名片。别以为这是件
轻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点去,还是上午九点去,她
尽让你吃草莓馅饼。是的,一点不错,就是个怪物,”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她姑妈投来询
问的目光,便又说了一句。“这个女人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她尽说什么‘笔杆子’之类的怪
词。”“‘笔杆子’是什么意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她的侄女。“谁知道!”公爵
夫人假装生气地说,“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讲这种法语呢。”她看见姑妈确实不知道笔杆子
的意思,为了显示自己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讲求语言纯洁性,也为了在讥笑德·康布尔梅夫
人之后,对她的婶母也来一番嘲讽:“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并且挤出一丝笑容,但
又被残留在脸上的假装生气的表情挤跑了,“谁都知道,笔杆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
人。不过,这个词太可怕了,会把人的大牙都吓掉的。以后谁也别想再叫我讲了怎么,
这是她的兄弟!我还没有弄明白。不过,说到底,还不难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样低
贱,和转动的书橱一样有学问。她也会奉承拍马,也一样令人讨厌。我对这种血缘关系的概
念开始有比较深刻的体会了。”
  “坐下,喝口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你自己来。那是
你曾祖一辈的画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样熟悉。”
  说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书桌旁,开始画画了。大家都围上去,我乘机走到
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觉得他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来有什么不对,于是一句话脱口而
出,压根儿没想到会伤害他,也没有想到他会认为我存心要伤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龙
来可以原谅了吧,因为你也来了。”勒格朗丹听后就断定我是一个专爱干坏事的顶顶坏的小
坏蛋(至少,这是他几天以后给我的评语)。
  “您不能懂点规矩,先向我问个好吗?”他回答我,没有把手伸出来,声音愤怒而俗
气,我都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和他平时所谈的情理没有什么联系,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
接、更强烈的联系。因为当我们决定把自身的感觉掩盖起来时,我们没有想到以后用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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