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的存在不会给德·马桑特夫人带来任何快乐,但我宁愿不和他儿子同行,怕她
认为我和罗贝一起寻欢作乐,害得罗贝不能守在她的身边。我本想为她儿子的行为辩解几
句,倒不是因为我对她儿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说话了:
“可怜的孩子,”她对我说,“我肯定使他不高兴了。你瞧,先生,做母亲的都很自
私,他平时娱乐很少,来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还没有走,我真想去追他,当
然不是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诉他,我不怨恨他,我觉得他做得对。我到楼梯口去看看,您
不会感到为难吧?”
于是我们来到了楼梯口:
“罗贝?罗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前,我也许会由衷地劝说罗贝干脆去和情妇同居,可是现在,我可能
会主动当说客,劝他和情妇一刀两断。若是前一种情况,圣卢家的人会骂我是他的酒肉朋
友,而后一种情况,圣卢会骂我是叛徒。然而我还是我,前后只相隔几个小时。
我们回到客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圣卢没有回来,和德·诺布瓦先生交换了一个
眼色。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当我们指出一个太爱嫉妒而当众丢丑的妻子或太
温柔而引人发笑的母亲时就会传递这种眼神,仿佛在说:
“瞧,大概闹翻了。”
罗贝带着那串光辉灿烂的项链到他的情妇家去了,可是按照他们的协议,他是不应该给
她的。况且结果仍然一样,因为她不要,甚至后来也一直没有接受。罗贝的朋友认为,她不
接受项链貌似无私,却心怀叵测,是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欢钱,除非能一掷千
金。我曾见她慷慨无度地,简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对那些她认为贫苦的人施舍。“此刻,”
罗贝的朋友为用谗言抵消拉谢尔的无私行为,对罗贝说,“此刻,她兴许正在牧羊女游乐场
寻欢作乐呢。这个拉谢尔是个谜,是真正的斯芬克斯①。”再说,在现实中,我们不是见过
多少靠人供养的女人利欲熏心,在这种生活的影响下善于打算,大慷情夫之慨,要情夫为她
们支付一笔笔款项吗?”
①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就将行
人杀害。今常用以隐喻“谜”一样的人物。
罗贝对情妇的背叛行为几乎一无所知,他绞尽脑汁,想象拉谢尔的生活,但尽围绕一些
鸡毛蒜皮的小事转圈,怎么也想象不出每天他只要一离开她就开始的真实生活。他对这些背
叛行为几乎一无所知。你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他,却不能动摇他对拉谢尔的信心,因为对心上
人的行为一无所知是在最复杂的社会中表现出来的富有魅力的自然法则。在玻璃墙的这边,
痴情郎对自己说:“她是个天使,决不会委身于我,我只有一死了之,可是她爱我;她爱我
爱得那样深,也许不,这是不可能的!”当他控制不住欲望,或等得心烦意乱时,他会
把各种首饰放到这个女人脚边,会跑去向人借钱来驱散她的忧愁!可是,在玻璃墙另一边的
观众说(象这类隔着玻璃墙的谈话不会比游人在水族馆前的谈话传得更远):“您不认识
她?那我得祝贺您。她不知偷了和毁了多少男人!她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滑头!”这最后一
个修饰语也许不无道理,因为即便是一个并不真心爱这个女人,只不过对她感到兴趣的多疑
的男人,也会对他的朋友说:“不,亲爱的,她决不是那种荡妇。我不是说她在生活中一点
也不轻浮,但她不是一个花钱就能买到的女人,除非出大价钱,要么花五万法郎,要么一分
钱也不花。”然而,他为她花了五万法郎,得过一次手,但她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同谋,
就是他的自尊心,她终于使他相信,他也象有些人那样,不曾花一分钱就得到她了。因此,
世上最厚颜无耻、最名声狼藉的人,从来都是以赏心悦目、妙不可言的稀世珍品的面目被某
个人认识的。在巴黎,有两个老实人,圣卢现在每次见了都不再打招呼了,一讲到他们,声
音就会颤抖,就会说他们是不择手段地利用女人的人:
因为他们被拉谢尔搞得倾家荡产。
“我只怪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德·马桑特夫人低声对我说,“我不该说他不近情理。
他是我的爱子,独生子,因为我没有别的儿子,难得见一次面,就说他不近情理,我情愿他
刚才打我一棍子,因为我敢肯定,今晚上他不管玩什么(他平时娱乐很少),都会被这句不
公正的话搞得兴致索然的。噢,先生,既然您急着要走,我就不留您了。”
德·马桑特夫人前面的话都和罗贝有关,说得非常真诚。
但她转而改变态度,又成了一个贵妇人:
“同您说话多么有趣,多么使我高兴,愉快。谢谢!谢谢!”
她谦恭地用感激而愉悦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同我说话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快乐。这迷人的
目光和花枝图案白裙上的黑花相映生辉。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贵妇人的目光。
“我现在还不能走,我得等德·夏吕斯先生一起走。”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听到了最后几句话,流露出不悦的神情。要不是这件事和廉耻挂
不上钩,我就会认为这时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脸上显示出来的不安就是廉耻心了。但是
我压根儿没往这上面想。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圣卢、德·马桑特夫人、德·夏吕斯先
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非常满意,于是我信口开河,眉飞色舞地乱说一通。
“您要和我的侄子帕拉墨得斯一起走吗?”她问我。
我想,我和她所赏识的一个侄子有来往肯定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是他要我跟他一
起回去,”我得意忘形地回答。
“我感到非常高兴。再说,夫人,我和他之间的友谊远比您想象的要深,而且,我决心
尽一切努力增进我们的友谊。”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由不悦转为忧虑:“别等他了,”她心神不安地对我说,
“他在和德·法芬海姆谈话呢。他已经忘记刚才对您说的话了。好吧,您走吧,乘他背朝着
您,快走吧。”
我倒并不着急去找罗贝和他的情妇。可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执意要我离开,我
心想,她也许有重要的事要和她的侄儿说,我就向她告辞了。在她身边,沉甸甸地坐着
德·盖尔芒特先生,高傲,威严,宛如奥林匹亚山①上的天神。他的财富填满了他的四肢,
仿佛在坩埚中化成了一个具有人形的金锭,使这个腰缠万贯的富翁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密
度。当我同他告别时,他彬彬有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感觉到他那密集着三千万法郎的懒
洋洋的肉体兀立在我面前,是法国古老的教育驱使着他移动身子的。我仿佛看到了据说是菲
迪阿斯②用纯金雕刻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这就是耶稣会教士的教育对德·盖尔芒特先生产
生的威力,至少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躯体,因为它对公爵的思想不起支配作用。德·盖
尔芒特先生自己说了俏皮话会放声大笑,可对别人的幽默却从不露出笑容。
①奥林匹亚山是希腊神话中诸神居住的地方。
②菲迪阿斯(主要活动时期公元前448—432),古希腊雕刻家,擅长神像雕刻,作品
有建立在雅典卫城上的巨大的《雅典娜》铜像,有用象牙嵌金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这
些作品已不存在。
在楼梯上,我听见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吆喝我:
“先生,您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是德·夏吕斯先生。
“走几步路这对您无所谓吧?”当我们到了院子里时,他冷淡地对我说。“一直走到我
找到合适的出租马车为止。”
“您有话要对我说,先生?”
“嗳!不错,嗯,我是有话要对您说,不过还不知道说不说。当然,我认为我要给您讲
的事会给您带来说不出的好处。但我也有预感,这会浪费我许多时间,会打乱我的生活秩
序,而我已到了渴望过平静生活的年龄了。然而我心里在想,您值不值得我为您操这份心,
不过,我并不想等对您有了足够了解后再作决定。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觉得您平淡无奇,
即使把‘沐浴者’本人和穿着那种绳底帆布鞋总免不了要有的那股子傻劲儿也考虑在内。况
且,您大概也不大愿意我为您效劳,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了,因为,先生,
恕我直言,”他用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说,“这只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明确地表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麻烦了。谈话就这样中止,似乎不合他的胃口。
“这样客气有什么意思,”他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说。“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莫过于为
一个值得操心的人操心了。对于我们中的优秀分子而言,研究艺术,酷爱古物,收藏珍品,
喜欢园艺,这一切都不过是代用品,替代物,不过是遁词。我们和第欧根尼①一样,呆在我
们的木桶里,在寻找一个人。万不得已时,我们才栽种秋海棠,修剪紫杉,因为紫杉和秋海
棠任人摆布。但我们更乐意把时间用在人这样的灌木树上,只要我们确信这棵树值得我们操
心。关键就在这里;您应该认识一下自己。您到底值不值得别人为您操心?”
①第欧根尼(约前404—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认为除了自然需要必须满
足外,其他任何东西,包括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无足轻重。传说他光着脚,只穿一件大
衣,住在一只木桶里,还传说有一天中午,他提着一盏灯在雅典街头漫步,当有人问他干什
么时,他说:“我在找一个人。”
“先生,我实在不敢让您为我操心,”我对他说,“至于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