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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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2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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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身上,久久地为痛苦哭泣,体味接受、珍爱痛苦的滋味(因为我知道它来自我的生
命),就象我们总喜欢为一些合乎道德的,但情况却不允许我们付诸实现的计划兴奋激动一
样。
  弗朗索瓦丝对我们的快乐无动于衷,这使我非常恼火。她情绪很激动,因为盖尔芒特家
的听差和那个爱打小报告的门房大吵了一场。一定要公爵夫人大发善心,出面调解,两个人
才勉强讲和,而且,公爵夫人还宽恕了听差。因为她心地毕竟还算善良,她认为不相信“闲
言碎语”是解决这场纠纷的最好办法。
  好几天以前,就有人陆续知道我外祖母生病了,纷纷前来向我们打听消息。圣卢给我写
信说:“我不想在你亲爱的外婆生病的时候,对你进行过分的责备,她毫无过错。但是,如
果我对你说,或者通过暗示让你知道我会忘记你的背信弃义,原谅你的狡诈和背叛,那是撒
谎。”但我有几个朋友却认为我外祖母没什么大病,或者根本不知道她有病,约我第二天到
香榭丽舍大街去找他们,然后同他们一起先去拜访一个人,再到乡下去参加一个晚宴。他们
说,这个晚宴会给我带来快乐。我没有理由放弃这两次娱乐机会。我们对外祖母说,她应该
听迪·布尔邦大夫的话,多出去散散步,她就立即提出要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带她去那里对
我说来是举手之劳,她坐着看书,我就可以同我朋友商定碰头地点,只要我抓紧时间,可能
还来得及和他们一起赶乘到维尔—达弗雷的火车。可是,等到要出门时,我外祖母又不想动
了,她感觉很累。可我母亲受了迪·布尔邦大夫的开导,来了一股子劲,她大发脾气,一定
要我外祖母服从她。她想到外祖母又要回到神经质状态,从此一蹶不振,就差一点要哭了。
这天风和日暖,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外祖母出门的天气了。太阳不停地变动位置,把它稀稀朗
朗的光线照到看上去不太坚固的阳台上,使石头的表层微微发热,给它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
金色光晕。因为弗朗索瓦丝没得空闲去给她的女儿打电话,一吃完午饭就走了。不过,她还
算不错,走之前到絮比安家去了一次,让他给我外祖母出门要穿的那件短大衣缝几针。我正
好散步回来,就和她一起去裁缝家了。“是您的少东家带您来的,”絮比安对弗朗索瓦丝
说,“还是您带您的少东家来的?要不就是什么古风和命运女神把你们二位一起带来了。”
絮比安虽然没念过书,但他天生就讲究句法,如同德·盖尔芒特先生天生只会——尽管他作
了很大努力——违反句法一样。弗朗索瓦丝走了,短大衣也已补好,我外祖母该梳妆打扮
了。她固执地拒绝母亲留在她身边,独自在房间里打扮,老也不见她出来。现在我知道她身
体挺健康,我又满不在乎起来了(我们的亲人只要还活着,我们对他们就会采取这种奇怪的
冷漠态度,把他们放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放在所有人的后面),我觉得她太自私,明明知
道我跟朋友有约会,要到维尔—达弗雷去吃晚饭,可她却慢腾腾地没个完,就象故意要叫我
迟到似的。我等得很不耐烦,尽管人家两次跟我说她就要准备停当,我还是一个人先下楼
了。她终于赶了上来,还是象往常迟到时那样,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象一个有急事的
人,满脸通红,慌里慌张,随身要带的东西忘记了一半。她追上我的时候,我快走到玻璃门
了。门半开着,从外面吹进习习暖风,潺潺有声,仿佛有人打开了一个水库的闸门,可房子
的内壁却仍然冷得象冰块。
  “我的上帝,早知道你要去会朋友,我就该穿另一件短大衣来了。这一件叫人看了有点
寒碜。”
  我看她脸那么红,吃了一惊,我意识到,她一定知道晚了,就匆匆忙忙下了楼。我们在
加布里埃尔林荫大道上下了出租马车。刚下车,我看见外祖母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身朝
那个有绿色树墙的古色古香的小房走去。从前有一天,我在这个小屋里等过弗朗索瓦丝。我
跟在外祖母后面(她大概想吐,一只手捂住嘴巴),登上那座建造在花园中央的具有田园风
味的“小剧院”的台阶,我看见上次在这里遇见的那个护林员这次还在“侯爵夫人”身边。
“侯爵夫人”一如既往,坐在厕所门口收钱,她那大得出奇的很不端正的脸上搽了一层劣质
白粉,头上套着棕色假发,假发上戴了一顶插有红花,镶有黑花边的小软帽,活象马戏场上
满脸涂着白粉准备登场,亲自在门口收门票的小丑。但我确信她没有认出我来。护林员擅离
职守,坐在她身边同她聊天,他的制服也是绿色的,和树木的颜色很协调。
  “那么,”他说,“您就老这样呆下去了吗?您不想离开?”
  “我干嘛要离开,先生?您倒说说看,我在哪里会比在这里更好?到哪里去找这些安逸
和舒适?再说这里人来人往,我自得其乐。我把这里叫做我的小巴黎,我从我的顾客那里了
解到全巴黎发生的事。听着,先生,五分钟前从这里出去一个顾客,是一个职位很高的行政
官员。嗨!先生,”她激动地喊了起来,仿佛——如果护林员假装怀疑她的论点并且提出异
议的话——准备用武力维护她的论点似的,“八年来,您好好听着,上帝创造的每个星期之
中,他每天三点钟准时到这里来,总是彬彬有礼,说话从来轻声细气,从来不把地面弄脏,
他在里面要呆半个多小时,一面解小手,一面看报。只有一天没有来。当时我没有在意,可
是到了晚上我突然心里嘀咕:‘一天过去了,可是那位先生没有来,也许他死了。’我心里
很不是滋味。因为我对好人总是很留恋的。因此,第二天,当我又看见他时,甭提心里有多
高兴了。我对他说:‘先生,昨天您没事吧?’他对我说,他自己没什么事,是他的妻子死
了,他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因此没有来。当然,他看上去就象婚后二十五年丧妻的人那样
愁容满面,但他毕竟很高兴,因为他又来了。我感到他平时的微小习惯被打乱了。我尽量给
他鼓劲儿,对他说:‘您不要自暴自弃。还象从前那样每天到这里来,这能使您在忧愁中得
到一点儿消遣。’”
  “侯爵夫人”接着换上了一种更温和的语气,因为她看到花坛和草坪的保护神对她的话
深信不疑,没有提出异议,他的一把剑——看上去更象一把园艺工具——仍然安静地躺在剑
鞘里。
  “还有,”她说,“我对顾客是有选择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我叫做‘客厅’的地方
受到接待。您看,这里难道不象一个客厅吗?还有花呢!因为我的顾客中有几个很懂礼貌,
他们——不是这个,便是那个——都愿意给我捎来一枝美丽的丁香花,茉莉花,或者玫瑰
花。我最喜欢玫瑰花。”
  我们既没给她带丁香,也没有给她送玫瑰,我想她不会对我们有好印象,不禁脸色赧
然。为了尽量避免当面——宁愿让她缺席审判——聆听她对我们的批评,我就朝出口处走
去。但是,在生活中,受到最热情接待的不总是手捧美丽的玫瑰花的人,因为“侯爵夫人”
以为我等不及了,对我说:
  “要不要给您开一间小的?”
  我表示不要。
  “不要?”她微笑着又说,看上去是诚心诚意的,但我知道,要解手是不管要不要付钱
的,但一定要有解手的需要。
  这时,一个衣着很不体面的妇女匆匆走进厕所,看样子她确实需要解手。但她不是“侯
爵夫人”世界里的人,因为“侯爵夫人”用一种冒充上流社会女人的凶相对她说:
  “全满了,太太。”
  “要等很久吗?”可怜的女人问,她头上插着黄花,脸憋得通红。
  “啊!太太,我劝您上别处去吧,因为,您看见了,还有两个先生在等着呢,”她指着
我们——我和护林员——说。
  “再说,我只有一间能用,其他几间正在修理一看这女人的脸就知道她不会付
钱,”“侯爵夫人”说,“她不是这里的人,身上很脏,又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我恐怕
要用一个小时才能把女厕所打扫干净。我才不后悔少收入两个苏呢。”
  外祖母终于出来了,她在里面足足呆了半个钟头。我想她决不会为她的不得体的行为付
小费的,于是我先走了,以免“侯爵夫人”可能对她嗤之以鼻时我也被捎带上。我走上一条
小径,但走得很慢,好让外祖母不费劲地撵上来,同我一起走。果然,外祖母很快就撵上来
了。我以为她会对我说:“让你久等了,我希望你不至于错过与朋友的约会”,但她一句话
也没说,我有点失望,不想先开口;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看见她在我旁边走,头却扭向
另一边。我怕她又恶心了。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她走路一颠一颠的,不由得心里一震。
她帽子歪斜着,大衣很脏,显得邋里邋遢,神情很不满意,脸涨得绯红,看上去忧心忡忡,
就好象是一个被车撞倒或被人从泥坑中拉上来的人。
  “外婆,我刚才真怕您又恶心了。现在好些了吗?”我对她说。
  她肯定在想,如果不回答我,我一定会感到不安。
  “我听见‘侯爵夫人’和护林员的全部谈话了,”她对我说,“简直是盖尔芒特和维尔
迪兰小圈子里的人说话的腔调。上帝!那种事竟也能讲得如此文雅。”接着,她又认真地引
用了一句她的侯爵夫人,也就是德·塞维尼夫人的话:
  “听他们说话,我心里暗想,他们在为我准备愉快的告别会呢。”
  这就是她对我说的话。她在说这些话时,动用了她的全部智慧。她的引经据典的嗜好和
对古典作品的记忆,甚至比平时更加用心,象是为了显示她对这一切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但
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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