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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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2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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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这个理由使我困惑不解。显然,阿尔贝蒂娜说这话是诚恳的。一个女人,在同一个男
友接触中,假若她的四肢和身体并没有感到一个陌生男子在蓄意耍弄她,怎么会轻易承认这
个错觉呢?
  不管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近来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这些变化也许能解释她为什么这样痛
快地同意满足我一时的纯粹是肉体的欲望,而为何在巴尔贝克海滩却嫌恶地拒绝我的求爱,
但无论如何,那天晚上,当她的爱抚使我意驰神荡,心满意足时,我看见她身上发生了更令
人吃惊的变化。她大概清楚地看到我满足的神态,但我还担心她会因厌恶和羞怯而反抗呢,
就象在香榭里舍大街的月桂树丛后,我想拥抱希尔贝特时,希尔贝特作出的反应一样。
  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刚让阿尔贝蒂娜躺到我床上,刚开始抚摸她,她脸上就出现了我从
未见过的神态,温顺,真挚,近乎幼稚的天真。当她就要得到快感时,就象人死后一样,平
时的一切忧虑,一切奢望都烟消云散,那张变得年轻的脸似乎又恢复了少女的纯真。当然,
任何一个人,如果他的才华突然有了用武之地,他会变得谦逊,勤勉,讨人喜欢;尤其是,
如果他善于用他的才华给我们带来巨大快乐,他自己也会感到无尚幸福,同时也想让我们充
分享受快乐。但是,在阿尔贝蒂娜脸上新出现的这种表情中,不只是有大公无私、职业的良
心和大度,还有一种传统的和勃发的忠诚;她不仅回到了她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回到了她
那一类人的青年时代。我只希望能平息肉欲,而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是阿尔贝蒂娜却和我
不同,她似乎觉得,如果相信这种肉体快乐无需精神情感相伴,认为肉体快乐是某件事的最
终结果,那她未免太有点粗俗。刚才她还急着要走,可现在也许觉得接吻必然导致做爱,而
做爱高于其他一切义务,因此,当我提醒她该回家吃晚饭时,她说:
  “噢,没关系的,来得及。”
  她似乎觉得接完吻就起床不大好意思,出于礼貌,也应该在床上多呆一会儿,这和弗朗
索瓦丝一样,絮比安请她喝酒,如果她认为不管渴不渴都应该高兴地接受时,她不敢一喝完
就走,哪怕有要紧事等着她做。阿尔贝蒂娜是卑微的法国乡村妇女的化身,在圣安德烈教堂
能找到这类妇女的石雕原型(这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渴望得到她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另一
个原因,以后我再讲)。尽管弗朗索瓦丝不久将成为她的死敌,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弗朗索
瓦丝的影子:对客人和陌生人讲究礼貌,注意礼节,对男女结合怀有敬意。
  莱奥妮姨祖母死后,弗朗索瓦丝认为只能用同情的口吻说话,而当她看到姨婆的女儿结
婚前几个月和未婚夫一起散步时不换着未婚夫的胳膊却感到很反感。阿尔贝蒂娜一动不动地
躺在我身边,对我说:
  “您的头发很美,眼睛很漂亮,您长得很可爱。”
  我在提醒她时间已经不早了之后,又说:“您不相信我?”她回答我说:“当然相
信。”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也就是两分钟以来的事,而且只能持续几个小时。
  她同我谈我,谈我的家庭,我的社会环境。她对我说:“啊!我知道您的父母认识一些
体面人物。您是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的朋友。”我刚听她讲这两个名字时感到
非常陌生,但我忽然想起,我确实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起玩过,后来再
没有见面。至于苏珊·德拉热,她是布朗代夫人的侄孙女,有一次,我本来要到她父母那里
上舞蹈课的,甚至要在一个沙龙喜剧中扮演一个小角色,但我怕笑得太厉害而引起鼻孔出
血,就没有去,因此,我一直没有看见她。那时候,我认为不过是斯万家的那位帽子上插着
羽饰的女教师在苏珊父母家里教授舞蹈罢了,但也可能不是她,而是她的一个姐妹或朋友。
我向阿尔贝蒂娜声明,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在我的生活中几乎不存在。
  “这很可能,你和他们的母亲有来往,这样,你们也就有关系了。我经常在基督林茛道
上遇见苏珊·德拉热,她长得挺漂亮。”我们的母亲只是在邦当夫人的想象中才彼此认识,
邦当夫人听说我曾和罗贝·福雷斯蒂埃在一起玩过,我似乎不给他朗诵过诗,于是就得出结
论,我同他有来往是因为两家的父母亲认识。有人对我说,她每次提到我母亲的名字时,必
定要说:“啊!是的,她是德拉热、福雷斯蒂埃社交圈,或某某圈子里的人”,这就给我的
父母打了一个受之有愧的好分数。
  此外,阿尔贝蒂娜的社会观念是极其荒唐的。她认为,在姓西莫奈的人中,书写有两个
n者不仅比只有一个n的人低贱,而且比其他可能有的人都低贱。如果一个人和你同姓,但
不是你家里人,你就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两个西莫奈在一次集会
中,假如说在开往墓地的送葬行列中相遇,觉得有必要随便交谈几句,并且感到自己情绪很
好,当有人给他们双方作介绍,他们得知对方也姓西莫奈时,会彼此善意地寻找他们之间的
亲族关系。尽管毫无结果。但这仅仅是例外。有许多人是不值得尊敬的,可我们却无视这一
点,或者对此毫不在乎。但是,如果因为我们和他们同姓而造成把寄给他们的信交给我们,
或者相反,把寄给我们的信交给他们,我们就会对他们的价值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往往被
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害怕搞混,若有人同我们讲起他们,为避免和他们搞混,我们会厌恶地
撇撇嘴。如若在报上看见我们的姓戴在他们头上,会觉得他们窃取了我们的姓,社会其他成
员犯罪与我们毫不相干。可同姓人犯罪,会让他们罪加一等。我们仇恨其他一切姓西莫奈的
人,这种仇恨不是孤立的,而是祖辈传下来的,因而变得格外强烈。到了孙子一辈,只记得
爷爷对其他姓西莫奈的人常常蔑视地撇撇嘴,但不知其中原委: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仇恨始自
一起谋杀案,他们也会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两个非亲非故的西莫奈结婚(这种事时有发
生),前隙才算消除。
  阿尔贝蒂娜不仅同我谈罗贝·福雷斯蒂埃和苏珊·德拉热,而且还主动给我讲述她家和
安德烈的一个叔叔之间的一件事,大概是肉体的接触产生了一种透露秘密的责任,至少在一
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是这样,那时,肉体接触尚未引起口是心非,因而不用对我保密。
在巴尔贝克时。她拒绝同我讲这件事,可现在她认为不应该让我感到她对我还有什么秘密。
现在即使她最要好的女友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她也觉得应该告诉我。我坚持要她回去,她
只好走了,但她觉得我太粗鲁,替我感到羞惭,因而强装笑容,表示对我谅解,就象一个女
主人看到有人穿着短上衣来她家作客,勉强笑迎,心里却很不舒服。
  “您为什么笑?”我对她说。
  “我没笑呀,我是在对您微笑,”她亲切地对我说,“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您?”她接
着又说,似乎认为我们刚才的行动是一种伟大友谊的前奏曲(既然习惯上必然导致这个结
局),这是一种事先就存在的友谊,我们有责任发现和公开承认,只有这个友谊才能解释我
们刚才的行动。
  “既然您准许,我一有可能,就叫人去找您。”
  我不敢对她说,一切取决于我能不能见到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唉!只好临时决定了,事先很难知道,”我对她说,“假如哪天晚上我有空,能叫人
去找您吗?”
  “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因为我就要和我姨妈分开进出了。但现在不行。不管怎样,我
明天或后天下午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您有空就见我,没空就算了。”走到门口,她见我没有
主动亲她,甚感惊讶,就把脸凑到我嘴边,认为我们现在不需要有粗俗的情欲就能接吻了。
因为我们刚才短暂的卿卿我我,是男女单独在一起心灵交感时可能产生的一种关系,所以,
阿尔贝蒂娜认为,应该为我们刚才在床上的接吻意外而短暂地添上一层骑士和情妇接吻时的
感情色彩,正如中世纪行吟诗人对于接吻可能构想的那样。
  这位可能被中世纪雕刻家刻在圣安德烈教堂门廊上的庇卡底①少女刚离开我,弗朗索瓦
丝就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欣喜若狂,因为这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她答应星期三和
我共进晚餐。这封署名为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信,对我来说,写信人与其说是真实的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毋宁说是阿尔贝蒂娜来看我之前我思念了整整一天的德·斯代马里亚
夫人。这是爱情玩弄的可怕骗局。爱情一开始就唆使我们和一个不属于外部世界的女人,一
个仅仅是我们想象中的女人玩弄这场骗局。况且,唯有这想象中的女人才永远听我们使唤,
让我们占有,才能被同想象力一样随心所欲的记忆力变得完全不同于真实的女人,正如梦幻
中的巴尔贝克不同于真正的巴尔贝克一样。我们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女人,渐渐地,我们非
要让现实中的女人和梦幻中的女人相象,这就给我们带来了痛苦。
  ①庇卡底是法国北部旧省名。

  阿尔贝蒂娜来访,耽搁了我很长时间,当我赶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时,喜剧已
经演完了。客人们从第一客厅里涌出来,边走边议论着盖尔芒特公爵夫妇彻底分居的特大新
闻。我不想从侧面进攻人流,于是便在第二客厅的一张大安乐椅上坐了下来,等待女主人过
来时向她问候。我看见公爵夫人从第一客厅走出来,身穿一件宽大的黄缎连衣裙,裙子上引
人注目地别着几朵硕大的黑罂粟花,显得庄严,魁伟。想必看戏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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