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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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3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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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男爵穿着中国式睡衣,露着脖子,躺在一张长沙发椅上。与此同时,我吃惊地看到,在一
张椅子上放着一顶有“八道闪光”的丝织礼帽,还有一件皮大衣,好象男爵出门刚回来。男
仆退下了。我以为德·夏吕斯先生会站起来迎接我。谁知他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我。我走
过去,向他问好,但他没有同我握手,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甚至没有请我拿椅子坐下。过
了一会儿,我就象问一个缺乏教养的医生那样,问他有没有必要让我这样老站着。我这样问
并无恶意,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憋着的那股怒气似乎变得更明显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他的习惯:当他在城里或在乡下的夏吕斯城堡设宴招待客人时,总喜欢模仿他国王:晚饭后
躺在吸烟室的一张安乐椅上,让他的客人站在他身边。让这个人给他递火,向那个人敬一根
雪茄,过了几分钟他才说:“喂,阿让古尔,您坐呀,亲爱的,拿一张椅子坐下,”等等。
他坚持让他的客人多站一会儿,无非是想向他们表示,没有他的允许,他们不能坐下。“您
坐到那张路易十四式椅子上去,”他以命令的口吻回答我,与其说在叫我坐下,不如说在强
迫我离开他远一些。我在离他不远的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哼!这叫路易十四式椅子呀!亏
您是一个有知识的年轻人,”他用嘲笑的口吻嚷道。我目瞪口呆,没有动弹,既没有象我应
该做的那样扬长而去,也没有象他要我做的那样换一张椅子。“先生,”他字斟句酌,说到
最无礼的字眼时,欲擒故纵,把第一个辅音拉得很长,“我是在一个不愿披露姓名者的恳求
下屈尊同您约会的,这次谈话将标志着我们关系的结束。我不想瞒您,我原来是希望有更好
的结局的。如果我对您说,我对您曾有好感,这也许有点歪曲词义,出于自尊,是不应该说
的,即使是对不知道这话的价值的人。但我相信,‘厚爱’一词用在这里恰如其分,意思是
进行最有效的保护,这正是我感觉到的,也是我想表达的。我回到巴黎后,甚至还在巴尔贝
克的时候,就告诉过您,我是您可信赖的人。”我只记得在巴尔贝克同他分手时,他对我非
常无礼,于是,我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什么!”他怒吼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抽搐着,
和他平时的脸判若霄壤,就象在暴风雨的早晨,大海一改平日和蔼可亲的笑脸,喷射出无数
粗蛇般的泡沫和口水一样,“您说您没有收到我要您记住我的信息?这几乎是一种表露。在
我托人捎给您的那本书上,您没看见有什么装饰吗?”
  “很漂亮的交织花体字,”我对他说。
  “嘿!”他轻蔑地回答,“现在的年轻人对我们国家的杰作很少了解。要是一个柏林青
年不知道《女武神》,大家会怎么看他?再说,您的眼睛是白长的,因为这部杰作,您对我
说您读了两个小时。我看,您对花体字不见得比对家具的式样更在行,不要申辩,您对式样
就是不在行嘛,”他狂怒地喊着,“您甚至不知道您坐的是什么椅子。我让您坐路易十四式
安乐椅,您却一屁股坐到了督政府式样的烤火用的矮椅上。过两天,您也许会把德·维尔巴
里西斯夫人的膝盖当马桶呢。谁知道您要在上面干什么。同样,您连贝戈特那本书的封面装
饰——巴尔贝克教堂刻有毋忘我花体字的过梁都没有认出来。难道还有比更明白的方式对您
说不要总忘记我吗?”
  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的面孔虽然令人生厌,却比他家里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
象是上了年岁的阿波罗。但是,从他恶毒的嘴里,似乎随时都会喷出橄榄色和黄胆色的液
体。至于智慧,不能否定他见多识广,他知道的许多东西是盖尔芒特公爵永远也不会知道
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样的花言巧语掩饰心中的仇恨,人们感到这个人是会杀人的,或因为
自尊心受到伤害,或因为爱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
个不可消除的意念;他还会用逻辑和巧语证明自己杀人是正当行为,杀了人也比他的哥哥、
嫂嫂,比其他许多人不知强多少倍。
  “是我向您迈出了第一步,”他继续说,“就象委拉斯开兹①在《枪骑兵》这幅画中画
的胜利者,向着最卑微的人走去。我什么都有,而您却一无所有。我做的是一个贵族应该做
的事。我的行动是不是伟大,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却置之不理。我们的宗教劝诫我们自己
要耐心。对您那些可以说是无礼的行为,如果您可以对一个远远比您高贵的人无礼的话,我
向来只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对您的耐心会无损于我的声誉。不过,先生,现在谈这一切,
已不再有意义了。我对您进行了考验,当代最杰出的人风趣地把这种考验叫做态度的考验,
用无限的热情考验您的态度,他有充分理由说,这是最可怕的考验,因为这是唯一能区分良
莠的考验。您没有经受住,我不怪您,因为成功者寥寥无几。不过,至少,我不希望您恶意
中伤我,我希望我们将要进行的这最后一次谈话能达到这个结果。”
  ①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一生创作大量的肖像画、风俗画和历
史画。《枪骑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万万没有想到,德·夏吕斯先生发怒,是因为有人在他面前说我讲了他的坏话。我搜
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我对谁谈起过他。这纯粹是哪个坏蛋无中生有。我向德·夏吕斯先生
保证,我从没有同别人谈过他。“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我和您有来往,我想,这总不
至于使您生气吧。”他轻蔑地微微一笑,把声音升到最高音域,缓慢地发出最尖细、最无礼
的音符:
  “唷!先生,”他极其缓慢地让他的音调恢复了自然,仿佛对这个下行音阶颇为陶醉似
地说,“我认为,您供认自己说过同我有来往,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对一个能把奇朋代尔①
式家具当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讲出非常准确的话,但我不认为,”他的声音
越来越充满嘲讽的爱抚,竟使他嘴边绽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认为您会说或会相信我们之间
有来往!至于您在别人面前炫耀,说有人把您介绍给我了,您同我谈过话,和我有点认识,
几乎没有请求,就获准将来有一天成为我的被保护人,我觉得您讲这些话倒是顺理成章的,
是聪明的。
  ①奇朋代尔(1718—1779),英国制乌木家具的工匠。

  “您我之间年龄悬殊那样大,我完全有理由说,这个介绍,这些谈话,这个刚刚开始的
关系,对您是一种幸福。当然,这话不该由我说,但我至少可以说,这对您不无好处,说您
傻,绝不是因为您把这个好处讲出去了,而是因为您没能保住。我甚至还要说,”他突然不
再疾言厉色,暂时换上了充满忧伤的温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当您对我在巴黎向您提出
的建议置之不理时,我竟不相信您会这样,我觉得,您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资
产阶级家庭(只是在说这个形容词时,他的声音才微微带点不礼貌的摩擦音,)不会做出这
样的事来,因此,我天真地认为,可能出了从未出过的差错,信遗失了,或是地址写错了。
我承认我是太天真了,可是,圣博纳旺蒂尔①不是宁愿相信牛会偷窃,却不愿相信他的兄弟
会撒谎吗?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既然您不感兴趣,也就不必再谈了。只是我觉得,就看
我这把年纪,您也会给我写信的(他的声音真的哽咽了)。我为您设想了诱人的前途,但我
一直没对您说。您宁愿不知道就拒绝,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对您说的,信总是可以写
的吧。我要是您,我就会写信,即使处在我的地位,我也会写。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处在
我的地位。我说‘正因为这样’,是因为我认为各种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对一个聪明的工人
可能比对许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说,我宁愿处在我的地位,因为我知道,您做的
那种事,在我可以说是相当长的一生中,我从没有做过。(他的头朝着暗处,我看不见他的
眼睛是否象他声音让人相信的那样在落泪。)刚才我说了,我朝您迈出了一百步,可结果您
后退了二百步。现在,该轮到我后退了。从今以后,我们互不认识。我要忘记您的名字,但
要记住您的事例,等哪天,当我禁不住诱惑,相信人有良心,讲礼貌,相信他们不会白白错
过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别把他们抬得太高。以前您认识我的时候(因
为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如果您说您认识我,我只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
意,也就是说,我把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场合却完全不是这
样说的。”
  ①圣博纳旺蒂尔(1221—1274),意大利神学家,哲学家。

  “先生,我发誓,我从没说过可能伤害您的话。”
  “谁跟您说我受伤害了?”他发出愤怒的吼叫,猛地从长沙发椅上坐起来,直到现在,
他才算动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溅,脸部肌肉抽搐着,象是有无数条蛇在扭动;
嗓门时而尖利,时而低沉,犹如震耳欲聋的狂风暴雨。(他平时说话就十分用劲,行人在外
面经过,肯定会回头张望,现在,他使的力气比平时大一百倍,就象用乐队而不是用钢琴演
奏一段强奏乐曲,声音陡然会增加一百倍,还会变成最强音。德·夏吕斯先生在吼叫。)
“您认为您能够伤害我吗?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党,五百个互相骑在
身上的小娃娃从嘴里吐出的毒汁能弄脏我高贵的脚趾头吗?”
  我本想让德·夏吕斯先生相信我从没说过,也没听见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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