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
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
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
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
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
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
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
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
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
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
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
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
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
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
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
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混蛋发起火来,对第
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
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
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
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
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
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
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循声走去,不料耳
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
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
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
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
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乳头不停抽搐,鼻孔
大张,左顾右盼,单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
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
耐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
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人就有多刻板、
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
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
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
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
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
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
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
诚,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
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礼貌,于是我
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
我一眼瞥见了斯万,想和他攀谈几句,可恰在这时,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没有站在原地
接受奥黛特丈夫的问候,一见面,就象抽水泵那样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园深处,有人传
说,甚至“要把他撵出门外”。
上流社会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从报上得知一个捷克乐团两天前演
了整整一个夜场,同时了解到孟加拉战火继续不断燃烧,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
去观赏一下著名的于贝尔·罗贝喷泉。
喷泉位于林间空地的一侧,周围树木环绕,树木美不胜收,不少树与喷泉一样古老。远
远望去,喷泉细长的一股,静止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风吹拂,才见淡雅、摇曳的薄纱
悠悠飘落,更为轻盈。十八世纪赋予了它尽善至美的纤纤身段,可喷泉的风格一旦固定,便
似乎断绝了它的生命。从此处看去,人们感觉到的与其是水,毋宁说是艺术品。喷泉顶端永
远氤氲着一团水雾,保持着当年的风采,一如凡尔赛宫上空经久不散的云雾。走近一看,才
发现喷泉犹如古代宫殿的石建筑,严格遵循原先的设计,同时,不断更新的泉水喷射而出,
本欲悉听建筑师的指挥,然而行动的结果恰似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见千万股水柱纷纷喷溅,
唯有在远处,才能给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喷发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喷射的水柱常被纷乱的
落水截断,然而若站在远处,我觉得那水柱永不弯曲,稠密无隙,连续不断。可稍靠近观
望,这永不中断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实为四处喷涌的水所保证,哪里有可能拦腰截断,
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断了,旁边的水柱紧接着向上喷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
更高处,再也无力向上时,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无力的水珠从水柱上洒落下
来,途中与喷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时而被撞个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喷水搅乱了的空气涡
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
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
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
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
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
失、看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
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画廊,去画
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
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
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
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
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
笑,事后,他常说,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
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
求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
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刚刚平息下来,
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
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
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亲王殿下跟您说了点
什么,”“不!是跟德·苏夫雷夫人说的。”
她应声答道。
我穿过花园,又登楼梯,由于亲王不在场,不知和斯万到哪儿去了,楼梯上围着德·夏
吕斯的来宾越来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宫中的来客就多了起来。
我上楼时被男爵喊住,而此时在我的身后,又有两位夫人和一位年轻公子挤过来想向他道安。
“在这儿见到您,真可爱!”他一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说。“晚上好,德·拉特雷默
伊夫人,晚上好,我亲爱的埃米尼。”他无疑想起了刚刚以盖尔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与我说
过话,于是又顿生一念,想摆出一点姿态,对本来令他不悦的事表露出几分满意,可他生就
一副大老爷的放肆气派,闹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