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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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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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也许还因为我们没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怂恿她下床,出门走走,况且我姨妈
原先很喜欢斯万的那个宅院,斯万是她接见的最后一位客人,那时她早已闭门谢客了。而如
今,倘若斯万前来探问她的近况(她是我们家唯一的斯万还要求见见的人),她会让人回话
说,她累了,请他下次再来;同样,那天晚上,她听罢外祖父的叙述,便说:“是啊,等哪
天天气好,我坐车去那儿的花园门口看看。”她这么说倒是诚心诚意的。她很想再见见斯
万,重睹当松维尔的芳华;但是,她力不从心,真要这么做恐怕会累垮的。有时候,天气晴
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妆;可是还没有跨出门槛她就感到累了,忙着要上床。
在她身上,已经出现“人到老年万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来得早而已。她什么事都
无心去做,只等着死亡临头,早早地把自己象蚕蛹一样地裹在茧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些人
寿命很长,但在他们的晚年,即使当年曾是形影不离的情侣,即使当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
友,到了一定年纪,他们也不再为聚首而离家远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们认定了在这尘
世间他们已无心曲可通。我的姨妈大概也心中有数,她不会再见到斯万,不会再出门,但是
这种我们可能觉得痛苦难忍的幽闭生活,她大概倒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她精力衰退,每
天都感到困顿不济,不得不划地为牢约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个举动,即使不感到
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这样,不活动、与世隔绝、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摄身养息的舒
适和悠闲。
  我的姨妈没有去看桃红色山楂花堆艳叠锦的花篱,但是,我每次都要问我的长辈:她会
不会去?她从前是不是常去当松维尔?我想方设法抓住机会让他们提到斯万小姐的父母和祖
父母,因为他们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样伟大。斯万这个姓对我简直具有神话般的色彩,我
跟我的长辈聊天的时候,我如饥似渴地盼望他们提到这个姓氏,虽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
口,但是我拐弯抹角地引导他们触及同希尔贝特和她的家族有点关系、甚至牵涉到她本人的
一些话题,好让我感到离她不至于太远;我有时会突然迫使父亲开口,譬如说,我假装以为
外祖父的职务早就是我们家祖传的行业,或者假装以为莱奥妮姨妈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篱是在
公家的地界内,我的父亲就会纠正我的说法,告诉我:“不对,这个职务原先是由斯万的父
亲承担的,那座花篱在斯万家的花园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气,因为斯万这个
姓,沉重地压在我心中永远铭记的那个部位,使我透不过气来,每当我听到它,总觉得它比
别的一切更丰满;它之所以特别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唤过千遍万遍。它引起
我一种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长辈们索取这种快感。由于这种快感如此巨大,他
们得耗费许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们并不能得到补偿,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并无快乐
可言。所以,我往往转移话题。出于谨慎,也出于顾忌。但是,当他们一说出斯万两字,我
赋予这个姓氏的种种特殊的诱惑力又都活跃起来。那时,我突然感到,我的长辈们对它的魅
力也不能无所感触,他们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场,发现我的着迷之处,不仅不责怪我,甚至同
我共鸣,我简直就象把他们征服、把他们带坏似的感到无比地内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决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动身的那天早晨,为了照相,
他们给我卷了头发,并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了一顶我从未戴过的帽子,给我穿了一件丝绒的外
套。我的母亲到处找我,终于在与当松维尔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当时我正流着眼泪。
搂住了长满尖刺的树枝在向山楂树告别,而且,我跟悲剧中的王妃那样,只觉得无用的衣饰
是不堪忍受的负担,把我的头发做成堆在额前的小鬈鬈,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并不感恩,反
而恨恨地扯掉卷发纸,把它们同我的那顶崭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脚下①。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
我流泪而感动,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给糟蹋了,不禁叫出声来。我听不见她
的叫喊,只顾哭着说道:“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们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们从来也
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们。”我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它们许愿说,我长大之后,
决不象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无聊的
敷衍,而是要到乡下来探望第一批开花的山楂树。
  ①这里,普鲁斯特间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剧《费德尔》中的台词:“这无用的衣
饰,这层层的纱,压得我好苦!是谁以多事的手给我把头发卷成这样,并细心地把发卷优美
地堆在额前?”(第一幕第三场)

  我们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时,一走进田野,就再也离不开田野了。风好象通过一条无
形的小路,无时无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觉得风是贡布雷独有的神仙。每年,我们一到贡布
雷,为了切实感受一下我确已身临其地,我总要登高去寻觅风的足迹。它在犁沟里跑着,叫
我跟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丝那边,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几十里都不见沟壑的平原上,风
总在人们的身边吹拂。我听说斯万小姐经常去朗市住几天,虽然离这儿有几十里之遥,由于
中间没有阻隔,距离也就相对地缩短了。炎热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轻风从极目处吹来,
把远方的麦梢压弯,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接着它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
到我脚下的野草丛中。我与她共有的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们更接近,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
当时想,这股轻风曾从她的身边吹过,风的悄声细语传来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听不懂罢
了。所以,风吹拂过我的跟前时我拥抱了它。左边有一个村庄,叫尚比欧村(本堂神甫称它
为CampusPagani——异教庄)。右边,在一片麦田的上面,遥遥可见圣安德烈教堂的两座
钟楼,雕琢得很精致,颇有乡土风味,它们也跟麦穗似的,尖尖翘翘,瓦片蜂窝般地一格格
紧扣成行,象正在变黄的麦粒。
  苹果树的树叶,长得与其它果树不同,一般人不会认错;在绿叶的衬托下,枝头间距对
称地绽开一团团宽瓣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或者半悬着一簇簇羞红的、欲开还闭的蓓蕾。
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我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树在阳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圆圆的树荫,夕阳在树叶
下面斜投下一丝丝金线;我看到父亲用手杖截断那丝丝金线,而它们却宁折不弯。
  有时,下午的天空中出现苍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运行,没有光泽,好比没有
登台的女演员,穿着平时的服装,不事声张地悄悄坐在剧场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
注意。我喜欢在画上、在书中见到月亮的形象,但是当年我所欣赏的那些艺术作品,与今天
我觉得把月亮描绘得很美、甚至都认不出那是月亮的艺术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
早年,在布洛克打开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维更倾向于纤细的和谐之前是这样的。那些作品,
例如森蒂纳的某部小说,格莱尔的某幅风景画,把月亮描绘成清晰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弯银
镰,诸如此类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样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见到我喜
欢这类作品就很生气。她们认为,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孩子们看后由衷地表现出欣赏趣味的
作品,应该是一个人成年之后仍叹赏不已的作品。在他们的心目中美学价值一定是同具体的
物质一样,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内心经过一些等价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酝
酿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临一潭深涧、背靠灌木丛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丝
那边的路上。所以,我们常在散步时遇到他的女儿驾驶一辆轻便货车飞快地从我们身边驰
过,近年来,我们见她已不再独来独往,总有一位年纪比她大的女友陪伴着她,那人在这一
带名声不好,后来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说:“凡德伊先生准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语迷住
了心窍,才听不到人家背后的议论。他平时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话都会面红耳赤的,如今居然
允许自己的女儿跟那样的女人在家里出出进进,还说那女人不平凡,感情丰富,在音乐方面
更有不同寻常的才情,可惜她过去没有得到发挥。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关心他女儿的
音乐修养,而是教唆她干别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这么说过;事实上,一个人凡同谁有
过肉体上的关系,总能使那个人的亲属对他(或她)的精神品质产生由衷的钦佩。肉体之爱
尽管受到那样不公正的诋毁,却能迫使每一个落入情网的人把内心的善良和献身精神表现得
淋漓尽致,让他(或她)的亲朋好友感到光彩夺目。贝斯比埃大夫多亏他那副大脑门和那两
条浓眉,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坏蛋,但他的模样却根本不象,所以不会有损于他作为大好人
的不可动摇、但名不副实的声誉。他用粗鲁的语气说了下面这番话,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
伙儿逗得笑出了眼泪:“敢情!据说这娘儿们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乐。看来真让您
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细。昨天,那个当爸爸的还跟我这么说呢。怎么说,那丫头爱好音
乐没错,我不赞成压抑孩子的艺术天分。显然,凡德伊也不赞成,况且他自己还跟他女儿的
女朋友一起玩音乐呢。哈!天晓得。他们家成了音乐窝了。你们笑什么呀?只是那帮人音乐
玩得太过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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