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并不亚于莫奈本人不同绘画风格的演变。不过,我并不因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赞赏对象
而有什么可夸耀的,因为即使在一个头脑迟钝透顶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钟,就会
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向对方和盘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贵夫人,连莫扎特和瓦特纳都辨不
清,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说:“我们在巴黎逗留期间,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新鲜事,
我们只到喜歌剧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莱雅斯与梅莉桑德》,糟糕极了。”德·康布尔梅
夫人一听,心里直冒火,憋不住大声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紧接着
便“争论”开来。这也许是一种贡布雷的习惯,是从我外祖母姊妹们身上学来的,她们美其
名曰,把这种举动叫作“为美好的事业而战斗”,她们还特别喜欢参加聚餐,因为她们知道
在聚餐时,每个星期都少不了要为捍卫自己的上帝与毫无文艺修养的庸俗小人作斗争。
德·康布尔梅夫人正是这样,好“激动”,常为艺术问题“争个面红耳赤”,就象别的人为
政治问题争论不休。她要是为德彪西辩护起来,那劲头简直就象在为一位行为遭人指责的女
朋友辩白。但是,她完全应该明白,话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那在
她为之恢复了名誉的女友家里,便无法再信口开河,大谈特谈艺术文化的整个发展过程,不
然,她们俩根本用不着争论,便可对此达成一致意见。“必须让我去问问勒西达内,他对普
桑持何种看法。”律师对我说,“那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可我准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里
话。”
“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继续说,“我讨厌落日,那是浪漫玩艺儿,戏剧色彩太
浓。正因为如此,我才厌恶我婆婆的住宅,讨厌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时候瞧吧,那简直象
是个蒙特卡洛的花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喜欢您这边。这边比较幽暗,也比较真实;那
边有一条小径,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泞,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
喜欢大运河;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小河流水更让人心醉的了。再说,这是个环境问题。”
“可是,”我感到恢复普桑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
普桑又风行起来了,于是对她说:“德加先生断言世上再也没有见过比普桑·德·尚迪伊的
画更美的了。”“是吗?我对德·尚迪伊的画不是内行,”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我说,她
并不想持与德加相反的观点。“可我可以说他在卢浮宫展出的那些画,全是失败之作。”
“对那些画,德加也极为赞赏。”“得让我再看看那些画。时间久了,脑子里印象不深
了。”她沉默片刻后,回答我说,仿佛她不久肯定就要赞赏普桑,而此观点的改变不该取决
于我刚刚告诉她的这一消息,而应该立足于她打算对卢浮宫收藏的普桑的画进行一番严格
的、此次属于结论性的补充鉴别,以便最后有资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虽然她尚未对普桑表示赞赏,但话题已被延至下次再讨论,可见这已是退缩的开端,我
没有得寸进尺,为避免无休止地折磨她,我对她婆婆说人们总向我赞叹费代纳的花卉如何如
何美。她口吻谦逊,谈起了她房后本堂神甫的那个小巧玲珑的花园,清晨,她身著晨衣,推
门步入花园,给孔雀喂食,寻觅生下的蛋儿,采摘百日草花或玫瑰花,用来给奶油蛋或油炸
菜肴的四周点缀成一道花栅,放置在狭长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园里的通幽曲径。“确实,
我们有的是玫瑰花,”她对我说,“我们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点儿太近了,有些天不那
么叫人头晕。”我朝她媳妇转过身子,为满足她现代派的情趣,对她说道:“真是一部名副
其实的《普莱雅斯》,那玫瑰花香飘至楼座。乐曲中弥漫的芳香是那么浓烈,我本来就对花
粉和玫瑰过敏,每当我听到这场戏,就呛得我直打喷嚏。”
“《普莱雅斯》,多么伟大的杰作!”德·康布尔梅夫人高声赞叹,“我对它如痴如
醉。”说罢,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俨然一位野女人想对我大献媚态,舞弄着十指,想捕
捉住臆想中的音符,并哼起什么玩艺儿来,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普莱雅斯告别的那段唱
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终那么热烈奔放,仿佛此时此刻,德·康布尔梅夫人勾起了我对
这场戏的回忆,这举足轻重,或许更是为了向我显示她对此记忆犹新。“我觉得这都剧比
《巴西法尔》还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为《巴西法尔》中,极为精彩的美妙乐章交织
着某种朦朦胧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为是旋律性的,所以过时了。”我转而对老太太说:
“我知道您是位伟大的音乐家,夫人,我多么希望听听您的高见。”德·康布尔梅—勒格朗
丹夫人看着大海,故意避开对话。她认为婆婆喜爱的并非音乐,婆婆那受到普遍赞誉、事实
上也出类拔萃的音乐才华,依她看只不过是所谓的才华而已,是毫无实际意义的卖弄技巧。
确实,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还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断言,通过她,大师的演奏技巧
及“情感”只传达给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可是,对勒格朗丹的妹妹来说,演奏酷似肖邦,
这远不成其为一种证据,因为她本人最蔑视的莫过于这位波兰音乐家了。“噢!它们飞起来
了。”阿尔贝蒂娜向我指着海鸥,大声嚷叫,海鸥一时摆脱了它们花的隐蔽身份。一齐冲太
阳飞去。“它们的巨翼阻碍了它们飞行。”德·康布尔梅夫人说道,显然把海鸥与信天翁混
为一谈了。“我十分喜爱它们,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见到海鸥。”阿尔贝蒂娜说,“它们对大
海的气味感觉灵敏,甚至透过街上的路石都闻得出来。”“啊!您去过荷兰,您熟悉弗美尔
家族吗?”德·康布尔梅夫人冲动地问道,那腔调仿佛在问:“你熟悉盖尔芒特家族吗?”
因为附庸风雅,往往是换了对象而不换腔调。阿尔贝蒂娜说不认识:她准以为那些人还健
在。可表面没有流露出来。“我要是为您弹奏音乐,将非常高兴。”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
说,“可您知道,我弹奏的尽是你们这一代再也不感兴趣的东西。我上学时肖邦可受崇拜
了。”说这句话时,她放低了声音,因为她害怕媳妇,知道儿媳认为肖邦算不上什么音乐,
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坏都毫无意义。儿媳承认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经过音群弹奏得均匀而清
晰。“可永远别想从我嘴里说出她是一个音乐家。”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锤定音
道。原因是她自以为“先进”,而且(唯在艺术方面)“从不过左”,她不仅设想音乐在发
展,而且觉得它只是顺着一条线发展,德彪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超瓦格纳”,比瓦格纳
更先进一些。她并意识不到,如果说德彪西并不象她几年后可能会认为的那样,独立于瓦格
纳,因为不管怎样,人们总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终摆脱暂时失败的境地,那么,当人
们对那些无所不包、淋漓尽致的作品开始腻烦之后,他便会想方设法,以满足相反的需要。
当然,有的理论暂时为这种反应提供依据,就象某些政治理论,以法律为依托,反对宗教团
体,反对东方的战争(反自然教育、黄祸等等)。人们常说,简练的艺术适应于高速发展的
时代,就好比人们常说,未来的战争不可能持续半个月,或者随着铁道的发展,靠公共马车
沟通联系的穷乡僻壤将受冷落,需要汽车致力于这些地区的振兴云云。人们常常提醒,不要
搞疲了听众的注意力,仿佛我们没有广泛的兴趣,全仰仗艺术家来启发最高度的注意力。殊
不知有些人读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却要去拜罗伊特,听四联
剧。再说,迟早有一天会宣告,德彪西的地位与马斯内①一样岌岌可危,《梅莉桑特》引起
的震动也将烟消云散,沦落到《曼侬》同样的地步。因为各种学派就象细菌与血球,自相残
杀,以斗争来保证自己生命的持续。不过,这一天尚未到来。
①马斯内(1842—1912),法国著名歌剧作曲家,《曼侬》为其代表作。
犹如在证券交易所,上涨趋势一发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机捞一把,同样,部分受人蔑
视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祸得福,或许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该受到歧视,抑或很简单,是他
们存心招惹鄙视——宣扬这些人,可以说是一种新鲜事儿。人们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历史
中,寻觅若干不循规蹈矩、富有才华的艺术家,现时的发展趋势对其声誉似乎不会有多少影
响,但总有那么一位大师顺带提起他们的名字,表示赞许。遇到此类情形,十有八九是因为
这位大师,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学派如何唯我独尊,总是以自己独特的情感作出判
断,唯才是爱,给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确的评价,即使才气不足,只要他过去曾尝过甜
头,与他青少年时代一段爱好有关,他也照样给予好评。此外,便是因为某些属于另一个时
代的艺术家,在一首普通的乐曲中,道破了与大师不谋而合的某种极相似的东西,大师渐渐
领悟到了。于是乎,大师便将古人视作先驱,来一个彻底的改头换面,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中
作出与前人一时一地亲如手足的努力。正因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纳的手笔,孟德斯鸠
的著作会有福楼拜的词句。偶尔,大师偏爱的议论是一种将错就错,人们弄不清此错源于何
处,但却传播到学派中来了。被列举的名字因此挂上了这一学派的招牌,适时处于其保护伞
之下,因为在选择大师方面,即使有某种自由的、真正的鉴赏力而言,但学派本身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