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说低声约定之后,故意大声说上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以“遮人耳目”。然而过不了多
久,我便发现她骑上自行车,飞速行驶,令我顿生疑团,猜想她准是去与那位刚才几乎没有
怎么答理的姑娘幽会。
有时,当哪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海滩边下车,阿尔贝蒂娜最多也不过情不自禁地扭过头
去。她往往紧接着作一番解释:“我在看浴场上方新插上的旗帜。他们该多破费一点。另一
面旗已经够寒酸了。可我觉得这一面更失体面。”
一次,阿尔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弄得我倍感悲伤。她心里清楚,
我之所以烦恼不安,是因为她要去会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为不端”,时不时上邦当
夫人家小住两三天。阿尔贝蒂娜很客气,曾向我保证再也不与她打招呼。可当这位女人来安
加维尔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噢,您知道她上这儿来了。是别人告诉您的?”仿佛是想
向我表白她没有偷偷摸摸去见过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这件事,说罢补充道:“对,我
在海滩上遇见了她,我经过时与她几乎擦肩而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当阿尔贝蒂娜跟我说
这些时,我脑中想起了邦当夫人的一句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曾想过,当时,邦当夫人当着斯
万夫人的面,向我数落她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无礼,仿佛在赞颂一种优良品质似的,
还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员的妻子,耻笑她父亲当过厨房小学
徒。但是,我们心爱的女子的某一句话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纯洁无瑕的状态;它会渐渐变
质,腐烂。一两个夜晚之后,我脑中又浮现出阿尔贝蒂娜的那句话,这次,在我看来,阿尔
贝蒂娜的所作所为不再是我当初认为其中所表现出的不良教养,对此,阿尔贝蒂娜反而常引
以为骄傲——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别的因素,甚或阿尔贝蒂娜压根儿就没有明确的
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怀好意,想提醒对方注意先前也许欣然接受过
的某种主张,这才飞快地与那位夫人擦肩而过,也正因为是当众所为,阿尔贝蒂娜心想我或
许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想抢先作个说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释。
尽管如此,我的妒心将很快平息,那是阿尔贝蒂娜可能爱着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了地方经营的巴尔贝克小火车站。因天气恶劣,我们由旅馆的公共
马车送至车站。离我们不远处,站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近来,
他瞒着“阿塔莉”合唱队的那位小子,偷偷与附近农庄的一个小伙子往来,这家农庄相当兴
旺,叫做“樱桃树之家”。小伙子红红的脸膛,形容粗鲁,脑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孪生
弟弟也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番茄脑袋。这对双胞胎长相酷似,难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时实
现了工业化,生产出了一样规格的产品,这对旁观者来说,确实不乏美妙之处。不幸的是,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观点迥然不同,认为他俩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专爱与太太们厮
混淫乐,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而番茄一号则并不讨厌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尽管有失尊严。
然而,每当贝尔纳先生回想起与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由于条件反射,心头便直痒痒
的,忍不住又去“樱桃树之家”,但是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并不因为近视就必然将
两兄弟搞混),无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对孪生弟弟,问道:“今晚相会好
吗?”他总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顿揍”。甚至在当天同桌用餐时,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场
面,怪,他对番茄兄弟,甚至对可食用的番茄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以致每当他在大旅店听到
身边有客人要番茄时,便小声对他说:“先生,我与您素昧平生,请原谅我冒昧与您说话。
我刚才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烂的。我告诉您,这是为了您好,反正与我无
关,我从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动地向身边这位仁慈、无私的先生道谢,喊来跑堂,装模
作样,象是改变了主意:“不,说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发笑,
心想:“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贝尔纳先生,竟然使点子让人把订的菜换了。”贝尔纳先生在等
着晚点的火车,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肿,他故意避开,没有向阿尔贝蒂娜和我道安。我们
俩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当我们不可避免要打个招呼时,一辆自行车向我们
飞冲而来。电梯司机跳下车子,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我们刚刚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
人来了电话,邀我两天后去吃晚饭;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电梯司机一五一十,将来
电话的细枝末节全都如实说了一遍,然后离开了我们,那劲头就象某些民主“雇员”,装出
一副样子,仿佛与资产者保持着相互独立的关系,但其实,他们中间建立了服从与被服从的
原则,只听得电梯司机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上司的关系,我得赶紧回去。”意思是说,若
他迟迟不归,门房和车夫会不满意的。
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时间。我想让阿尔贝蒂娜开开心。即使可以
假设,她会为独自与我在巴尔贝克共同度过每日下午的时光感到些许幸福,可我心里清楚,
幸福是决不会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尔贝蒂娜尚处于不谙世事的年龄(有的人永远跨越不
了这个年龄),尚未领悟到,幸福难以十全十美,其原因并不取决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
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会令我产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寻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
比较而言,我更乐意她把失望归咎于环境,归咎于经过我精心安排的环境,因为这种环境不
容我们俩轻易单独相会,同时又妨碍她独自去娱乐场,去海堤。就说这天,我要去东锡埃尔
见圣卢,请她陪我同行。可是,我却又劝她去作画,以前,她曾学过绘画,我出于同样的目
的,不要让她闲着了。一忙起来,她就不会考虑她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我也很乐意经
常携她去维尔迪兰或康布尔梅家吃晚饭,这两家人也许也乐意接待我举荐的女友,可我每次
领她去之前,都必须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还未光临拉斯普利埃。我并非足不出户就
可将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获悉两天后阿尔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紧机会
给维尔迪兰夫人发了地封快信,问她能否在周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儿,我将想方
设法见一见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来巴尔贝克的危险,如果确有这种可能,就要弄清是
什么时间,以便到那一天把阿尔贝蒂娜支得远远的。地方经营的小铁道建了回转线,当初与
外祖母乘坐时,回转线还没有影子,可如今,铁道一直通到了东锡埃尔—拉古比尔,那是一
个大站,许多重要的列车都从该站发车,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巴黎来的那列快车,我当初
来看望圣卢以及回家乘的就是这趟车。可是,由于天老爷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马车把我和阿
尔贝蒂娜送到了“巴尔贝克—海滨”小火车站。
小火车尚未到站,可已见它在行进途中释放的缕缕青烟清闲自在地悠悠飘忽,接着象一
朵几乎静止的云彩,全凭自身的力量,慢腾腾地攀登克利克多悬崖的绿色陡坡。由青烟开道
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乘车的旅客纷纷向旁边退去,给火车让道,
可一个个不紧不慢,知道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温厚,几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机强
有力的控制,听从站长宽容的信号的指挥,就象一辆新手骑的自行车,不会冒险去撞人,人
们想它在哪儿停,就会在那儿停。
正是因为我去了快信,维尔迪兰家才打来了电话,此信去得正巧,因为星期三(两天后
便是星期三)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无论在拉斯普利埃还是在巴黎都是如
此,可我对此却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艺
术之作。维尔迪兰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与此相同的星期三,尽管如此,她还在自
己的各个星期三之间输入细微的色彩差异。“这个星期三不如上一个,”她常说,“可我相
信下一个星期三将是我有生以来办得最为精彩的一个。”有时,她也承认:“这个星期三自
愧不如以往的。不过,下个星期三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在巴黎居住季节的最后几个星
期,女主人行将出发去乡村度假之前,动不动就宣布星期三要停办了。这成了她刺激忠实信
徒们的良机:“只剩下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语调好比宣布
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您千万不要放弃下一个收场的星期三。”但是,收场是假,因为她又
往往通告大家:“现在,再也没有正式的星期三了,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个。不过,星期三
我还在这儿。我们大家一起欢度星期三;谁知道呢?知己之间小聚的星期三,也许是最愉快
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种种限制,由于有朋友路过,就得邀请他在这个或那
个晚上来作客,所以几乎天天都过星期三。“我记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
芒贝尔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我们有关康布尔梅的解释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彻
底取代卡芒贝尔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每当他因回忆那个难记的姓氏感到为难
时,卡芒贝尔一词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长的音节便前来搭救年轻的店员,并立即受到他的喜
爱,被他重新采纳使用,而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懒惰,就象成了老习惯,难以根除,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