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太过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济,都站不稳了。”
那一阵,我们发觉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远远瞅见熟人,他就绕道走开;几
个月里他明显地老了许多,愁眉苦脸。凡跟他女儿的幸福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他一概无心过
问;他经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坟前。显而易见,他内心痛苦得要死;谁都不难推测,他
对于流言蜚语并非一无所闻。他全都知道,还甚至相信这是事实。对于一般人来说,无论他
的德操有多么高洁,遇到纠缠不清的情况,也许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恶痛绝的劣迹朝
夕相处,因为他无法识破那些披着伪装的劣迹,因为它们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的,他感到难受,却又无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闻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目睹一些难
以理解的举动,而说这些话、作这些举动的人,偏偏是他有种种理由应予以爱怜的人。但
是,要逆来顺受,处于一般人错误地认为唯独吉卜赛人才有的那种处境,对于象凡德伊先生
这样的人来说,会比别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诱发出来的东西,有
时甚至只需调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调和孩子眼睛的颜色那样,便能诱发出一种癖好来,而每
当这种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场合和起码的安全时,就会出现吉卜赛人那样的处境。不过,凡
德伊先生或许对他女儿的行为有所了解,他对于女儿的宠爱却并不因此而稍减。事实钻不进
我们的信念的领域,既不会产生信念,也不会摧毁信念;它们尽管持之以恒地驳斥我们的信
念,却不能动摇我们人的信念;倘若谁家连续遭难,疾病灾祸下断降临,也决不会使这家人
怀疑上帝的仁慈和医生的高明。但是,当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观点从名声的角度,为自己
和自己的女儿着想时,当他力图使自己同女儿一起跻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们的行列,他就
不免有社会成见,同贡布雷最敌视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见毫无二致,他发觉自己已经同女儿一
起沉沦到最为人不齿的末流,于是他的举止近来变得自卑、谦恭,见到谁都象从下贱之处仰
慕高高在上的贵人(尽管有人过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还表现出一种竭力高攀的倾向,
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会有的一种机械反应。有一天我们正同斯万先生在贡布雷镇上的一条
街上走着,从另一条街上出来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们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万先生
便同他聊了好久。斯万先生是那种见过世面的上流人,言谈举止透出体恤下情的仁慈,他不
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见统统消除,还能从别人蒙羞的处境中找到可以宽恕的理由。这种宽厚
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难能可贵,从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满足。过去,他从未
同凡德伊先生交谈过,今天,他在向我们告辞之前居然问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让他的女儿去
当松维尔玩玩。这样的邀请在两年前肯定会使凡德伊先生大为恼怒的,可是今天他却为之感
激涕零,并由此而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浅地接受。他觉得斯万先生对她女儿如
此厚道,这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体面的、亲切的支持;他想或许不乘机利用为好,心领他的
好意岂不更美吗?
“他多风雅啊,”斯万向我们告辞之后,他连声叹道,那口气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
子,对一位公爵夫人的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似的,尽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却打心眼儿里
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怀有同样的激动。“他多风雅啊!可惜他同一个门户不当的女人结了
婚,真令人痛心!”
当时,最真挚的人言谈中也不免掺杂许多虚情假意,跟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把对他的
看法忘得一干二净,等他一走,又赶紧对他评头论足。我的长辈们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
万的婚姻不当,说它背离原则,不合规矩(他们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则和规
矩,以表示他们跟他一样,都是规矩人),显然,言下之意,认为凡德讲先生家倒从没有类
似的越规行径。凡德伊先生没有让他女儿上斯万家去玩。倒是斯万先生因此而感到遗憾,因
为,每当他遇到凡德伊先生,临分手时总要问问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况,他认为那人
准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临了,他还总不忘记问一句要紧话:什么时候凡德伊先生准备带他
的千金光临当松维尔?
由于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是我们到贡布雷镇外散步的两条路线中较短的一条路线,所
以我们总在天气变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天气经常是潮湿的,而我们的
眼光也始终盯住鲁森维尔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叶茂,必要时我们可以去避雨。
经常是太阳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阳的脸庞改变模样,太阳又把云彩的边缘抹
上黄色。田野虽依然明亮,但没有光彩,草木生灵似乎都悬在半空,鲁森维尔那边的小村落
在天边精致而细密地刻下一幅鳞次栉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阵轻风惊起一只乌鸦,它扑扑
地飞到远处又重新落下,远处白垩垩的天空把树林衬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点缀炉壁
的釉砖,蓝得发亮。
有时候,眼镜铺厨窗里的晴雨表所预告的那场雨终于开始落下,雨点象列队飞翔的候
鸟,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们彼此紧挨着,在迅速的飞驰中,没有一滴离队,每一滴雨水
都不仅各守其位,还带动着后面的雨点紧紧地跟上,天色顿时象飞过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
来。我们跑到林中去避雨。阵雨过后,偶尔还掉下几滴懒洋洋慢吞吞的雨点,我们也顾不得
了,只管走出树林,因为那种雨点只在树叶间嬉戏。地上几乎已经干了,而树上倒还有不止
一颗两点在叶脉间追逐,或者挂在叶尖休息,迎着阳光闪烁,冷不防地从它停歇的枝头落
下,滴到我们的脸上。
我们还经常慌慌张张地跑到圣安德烈教堂的门廊下同圣徒和长老们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
雨。那座教堂的法国风味多浓烈呀!门上的圣徒、国王、骑士,各人手执一枝百合花,或参
加婚典,或出席葬礼,都维妙维肖地表现出在弗朗索瓦丝心目中他们所应有的那种神情。当
年的雕塑师还刻画了亚里士多德和维吉尔作品中的故事场面,但是,手法上却与弗朗索瓦丝
在厨房里随口提到圣路易往事的语气相仿,听她的语气好似她本人认识圣路易,对他的为人
了如指掌,而且一般来说,提到他总是为厂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对比,照她看,我的外祖
父母不如圣路易“公正”。我们可以感觉到,中世纪的石雕艺术家和中世纪的这位(一直活
到十九世纪为我们掌勺烹调)女农民对于古代历史或基督教历史的概念,显然都既不准确又
朴实单纯,他们的历史知识不是从书本中得来的,而是直接来自古老的、在口头代代相传、
世世接续的传说,原先的模样虽说已经难以辨认,但它始终具有活跃的生命力。我从中认出
另一位贡布雷的人物,他也在圣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时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预示,那就是加
米杂货铺的小伙计,年轻的戴奥多尔。弗朗索瓦丝居然也感到他是本乡本士、古道热肠的牢
靠人,所以,当我的莱奥妮姨妈病情加重,弗朗索瓦丝单独一人已无法帮她翻身,抱她坐到
靠椅上去的时候,她宁可去叫戴奥多尔帮忙,也决不让帮厨女工上楼去“讨好”我的姨妈。
而那位平日被人们公正地看作捣蛋鬼的小伙子,内心却充满了圣安德烈教堂浮雕里的精神,
尤其是充满了弗朗索瓦丝认为对“可怜的病人”、对她的“可怜的女东家”应该怀有的那种
敬爱之情。他把我的姨妈的头扶上枕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热忱,跟浮雕中手持蜡
烛围绕在虚弱的丝母跟前的天使一样,仿佛那些灰秃秃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树木似的,不
过暂时处于一种休眠状态而已,早晚会在象戴奥多尔那样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红得好比
熟透的苹果似的千百张老百姓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奕奕的生气。有一位女圣徒的形象,已经不
再象那些天使一样依附在石头上了,而是从门廊的群像中脱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
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张板凳上免得双脚沾到潮湿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丰满,结
实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装在麻袋里的成熟的果实;狭窄的脑门,短小而淘气的鼻
子,深陷的眼窝,活脱是一副当地农家女的健壮、粗犷而泼辣的模样。造型上的这种惟妙惟
肖,给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种我原先没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经常有几位村姑也象我
们一样前来避雨,她们的音容体态更佐证了塑像造型的准确,正如在石刻的枝叶旁边的缝隙
里长出的野枝野叶,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个对比,以使人认识到艺术作品刻画得多么逼真在
我们的正前方,鲁森维尔遥遥可见,那儿是一片乐土呢,还是遭到天罚的罪恶之地?反正我
从来没有进去过,有时我们这儿的雨已经停歇,鲁森维尔仍继续象《旧约》里说到的那个村
子一样受到暴雨的惩罚,如注的雨水象一条条鞭子抽打着城里居民的房屋,有时它又得到了
上帝的宽恕,重新露面的太阳把象祭台圣器上反光一样的长短不齐的金色光芒流苏般地垂到
鲁森维尔的城头。
有几次天气坏得无以复加,我们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闭门不出。无论哪边的田野都阴沉
沉、湿漉漉的,远远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几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
上,象一条条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动不动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场雨,甚至下一
场狂风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恶劣的天气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