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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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4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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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谁会来康布尔梅府上或在另一家府上住上八天时间,乡村生活孤寂无聊,大家喜欢提此类
问题,遇到一个久别重逢的人,或介绍一个陌生的人,这在巴黎生活里是件令人厌烦的事
情,但在乡村则不然,它打乱了与世隔绝的生活的真空,填充了美妙的气氛,就连邮差到达
的时刻也成了一大快事。就在我们坐汽车到达拉斯普利埃的当天,因为那天不是星期一,维
尔迪兰夫妇很可能被折腾得够呛,因为全村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想看热闹,而对于远离亲
人,被禁锢在孤零零的温泉疗养院的病人,就恨不得破窗而出看个究竟了。那个腿脚颇快的
新仆人,已经习惯那些套话,他回答我说,“要是夫人不出门的话,她很可能在‘杜维尔景
观’上”,他说“他去看看”,却立刻回告我们说,她立即接待我们。我们看见她时,她的
头发有点散乱,因为她刚从花园、家禽饲养场和菜园子转回来,她去那儿喂她的孔雀和母
鸡,拣蛋,摘果,采鲜花,以便“为餐桌铺路”,那餐桌的布置,犹如花园小径的微缩,不
过在桌上,她却别有讲究,不让桌面一味容忍有用的和好吃的东西;除了园中那些现成的东
西,如梨子啦,雪花蛋啦什么的,还摆着高杆兰蓟,康乃馨,玫瑰花和金鸡菊,透过招展的
花枝凭窗远眺,犹如透过花标杆,但见渡船来往穿梭。听说有客人来访,维尔迪兰夫妇当即
停止布置鲜花准备迎客,但一看来访者并不是别人,而是阿尔贝蒂娜和我,显得出乎意料,
我一下就看出问题来了,原来那位新仆人,虽然满腔热情,但还不熟悉我的姓名,禀报错
了,维尔迪兰夫人一听好生耳生,还是请进来吧,不管是谁总得看看吧。那新仆人呢,站在
门口上,打量着这场面,好弄明白我们在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而后,他大步流星跑
远了,因为他前一天才被雇来。阿尔贝蒂娜将帽子和面纱让维尔迪兰夫妇好生看过,便对我
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提醒我,我们眼看没有太多时间来干我们想干的事情。维尔迪兰夫人留
我们等着吃下午的点心,可我们谢绝了,但冷不防她突然披露了一个打算,差点把我和阿尔
贝蒂娜游山逛水所指望的全部兴致一扫而空:这个女主人,由于不好下狠心离开我们,也可
能是舍不得一次新的消遣的机会,想同我们一起往回走。她早就惯于这么干,自告奋勇提此
类建议让人扫兴,而且她不可能有把握,她自告奋勇提出的决议会给我们带来愉快,因此她
在向我们提建议时,装出一副极其自信的样子,极力掩饰她表现出来的难为情,甚至看不出
她曾想到,我们的回答会有什么问题,她没有直接向我们提出要求,而是在向她丈夫谈到阿
尔贝蒂娜和我时,仿佛是她优待我们一次似的顺便说说:“我送他们回去吧,由我来。”此
时此刻,她嘴上挂起一丝微笑,这种微笑并不属于她自己的专利,我已经在某些人身上领教
过这一种微笑,他们对贝戈特狡黠一笑说:“我买了您的书,就是这样子的,”这是一种人
笑亦笑的笑,一种千篇一律的共相,只要他们有必要这样子——象人们使用铁路和搬运车那
样——仿效他人嘴脸,只有几个高雅之士例外,比如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我从来没看见
在他们的嘴唇上挂着那种微笑。打从她那一笑开始,我的拜访便大败其兴的了。我故意装着
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片刻,事情变得明朗了,维尔迪兰先生似乎也要一起凑热闹。“但这
可让维尔迪兰先生太费时了吧,”我说。“才不呢,”维尔迪兰夫人和颜悦色、慷慨施恩地
对我说,“他说,与这等风华男女重温往昔的轻车熟路会令他格外高兴;必要时他可以上电
车,这吓不倒他,然后我们俩双双老老实实坐火车回来,就象一对和睦的好夫妻。瞧,他笑
逐颜开了。”她仿佛是在谈论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名鼎鼎的老画家,画家比小孩还小孩,以乱
画奇形怪象逗自己的小孙孙们取乐。令我倍添烦恼的是,阿尔贝蒂娜似乎不与我分忧,反为
能与维尔迪兰夫妇一起坐着车子兜遍全区而感到兴致勃勃。可我呢,我本指望与她一起寻欢
作乐,而且早已迫不及待了,我岂能容忍女主人扫我们的兴;我编造了种种谎言,维尔迪兰
夫人听了恼羞成怒,发出咄咄逼人的威胁反倒使我的谎言成了有情可原的了,可阿尔贝蒂娜
呢,真是气死人!她却与我唱反调。“不过,我们要去拜访一个人,”我说。“拜访谁?”
阿尔贝蒂娜问。“我会对您作出解释,这非去不可。”“那好!我们等着你们就是了,”维
尔迪兰夫人说,什么条件她都可以屈从。直到最后一分钟,我真担心有人会夺走我那梦寐以
求的幸福,于是心一狠,也顾不得失礼了。我断然加以拒绝,贴着维尔迪兰夫人的耳朵,借
口说阿尔贝蒂娜有心事,她想问我如何是好,绝对必须我单独同她在一起。女主人沉下脸
来:“那好吧,我们不去了,”她说,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我感到她好不高兴,不得不装装
样子作点让步:“不过,也许可以”“不,”她又说,反而火上添油,“我说不,就是
不。”我以为同她闹翻了,可她却站在门口提醒我们,叮咛我们千万不要“放弃”第二天的
星期三聚会,不要开着这玩艺儿来这里,这玩艺儿夜里可危险了,千万坐火车,同小圈子的
人大家一起来,汽车已经在园林斜坡上行驶,她到底还是把车叫停了下来,因为仆人忘了把
她叫人为我们包好的一方水果塔和一叠油酥饼放到车上去。我们重新上路,只见一幢幢小农
舍簇拥着鲜花迎面跑来为我们送行了一程。我们觉得这地方已变得面目全非,与我们对每一
个地方留下的印象大不相同,空间的概念远非那种神通广大的概念。我们说过,时间的概念
大大扩大了各个地方的差别。但时间的概念也不是唯一的。有些地方,我们老觉得它们孤零
零的,与其余的世界似乎没有共同的尺度,几乎与世隔绝,有点象我们人生特定阶段认识的
那些人物,比如在部队里,在我们童年时代里认识的人,如今与我们已毫不相干了。在巴尔
贝克寄居的第一年,有一个高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喜欢带我们去那里登临,因为从那
里放眼,非水即林,高地名叫“博蒙秀峰”。她选择登秀峰的那条道,一路古树参天,她认
为美不胜收,只是全是上坡,她的马车不得不慢吞吞前行,走很长时间。一旦上了高地,我
们又立即下山,散散步,再上车,沿着老路回去,前不见村庄,后不见城堡。我晓得,博蒙
有一点令人莫名其妙,似乎很远,仿佛很高,我弄不清它到底在什么方向,因为从前从未取
道博蒙秀峰到别的地方去过;况且,要坐很长时间的马车才能到达高地。此地显然与巴尔贝
克同属一个府(或同一个省),但在我看来,它地处另处一个世界,享有治外法权的特权。
然而汽车却对神秘世界大不敬,虽过了安卡维尔,但安卡维尔的房舍仍然历历在目,由于我
们下到横向的海岸,直通巴维尔,来到一道土堤上,顿时看见了大海,我问这是什么所在,
司机尚未来得及回答,我猛然认出了博蒙,我每次乘小火车,就这样绕博蒙而过,竟有眼不
识秀峰,其实它离巴维尔仅有两分钟的路程。我服役的军团里有一位军官,我原以为他是一
个特别人物,他心肠太好,过于朴实,以致看不出他是豪门贵族门第出身,时间距离太久远
了,而且简直神秘莫测,以致不仅仅是名门望族的后代问题,但我却得知,他是某某君的叔
伯兄弟,或堂表兄弟,而我又同此君在城里共进过晚餐,与这位军官留下的印象相类似,博
蒙一旦与我原以为有天壤之别的地方混为一谈,它顿时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并在当地明确了
位置,令我想起来都怀着惶恐,倘若我在一部小说封闭的氛围之外遇到了包法利夫人和桑塞
维利纳夫人类似的人物,我兴许会觉得她们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可能有人以为,我热衷于
美妙的铁路旅行,因此很难分享阿尔贝蒂娜见了汽车那美滋滋的心情,即使汽车上坐着一位
病夫,但病人想到什么地方它就可以开到什么地方,却不允许——象我迄今做的那样——把
某地看作是个人的标记,看作是完美无缺的不可取代的佳境。无疑,这个地点,汽车不会象
当年我从巴黎来巴尔贝克时的铁道那样在此设终点站,这个站摆脱了琐碎的日常生活,作为
始发站颇为理想,而作为到达站早就没说的,开到这大站头,里面却不住任何人,上面只标
有城市的名字,即某某火车站,看样子到了车站就意味着终于可以进入城市,因为它很可能
是城市灵魂的现形。不,汽车可不同,它把我们带进一座城市,没有这么神妙,因为我们下
火车首先是从整体上看这座城市,这个整体,城名作了概括,顾名思义含有观众闭门造车异
想天开的色彩。而汽车则把我们带进大街小巷里转,不时停下向居民打听一下情况。但是,
作为轻车熟路往前开的惩罚,就连司机对自己的路都没有把握,只好摸索着走,甚至走回头
路,前面走错了岔道,一座古城堡徒有百年老树绿荫遮面,但随着我们向它逼近,终于脱颖
而出,只见它依山傍海,与一座教堂相映成趣,汽车环城一圈又一圈往里兜圈子,城市吓得
魂飞魄散,向四面八方逃脱开去,汽车最后单刀直入,直插山谷深处,只见城市就横卧在山
谷的土地上;这所在,是独一无二的地点,汽车似乎已经揭开了特别快车赋予的神秘面纱,
却给人这样的印象,似乎是我们自己发现了这地点,明确了它的位置,而且好象用圆规测量
过那样准确无误,用更精密的准确性,帮我们体会到真正几何学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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