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人人都说天气糟透了,逢到这种时候,静静地待在家里,听到屋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
雨声,才能体会航行在海上的那种平静滑行的况味,感受到那种宁谧的乐趣;有时天空响
晴,这时候一动不动地待在床上,瞧着光影绕着自己慢慢地转过去,就象瞧着一株大树的影
子在转动。也有时候,邻近的修道院刚敲响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祷的信徒的头遍钟声,半天里
纷纷扬扬洒下的雪花,在熏风吹拂下溶化、飘散,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见透出亮色,但我
已经能够辨认出这一天是会风雨交加,还是变幻不定,抑或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屋顶被骤雨
打湿过后,阵阵和风拂过,缕缕阳光照临,它就又在收干,只听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
仿佛这屋顶是趁风儿重新刮起之前,让自己尽情地承受不时从云层探出脸来的太阳的抚爱,
青灰色的石板瓦闪耀着美丽的虹彩;这样的日子,风风雨雨的,一天里充满着天气、氛围的
变化,懒人因此倒也自得其乐,不觉得这一天是白过了,因为他正兴味盎然地关注着在他不
介入的情形下,周围的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代他作出的种种表现;这样的日子好比那些发生
动乱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对于不再去上学的小学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他在司
法大厦四周转悠或是念着报纸的时候,虽说他没做自己的功课,他却会觉着从正在发生的事
件中发现了一种对他确有教益,同时也使他对自己的闲散感到心安理得的东西;这样的日
子,还好比我们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关头的日子,这时候,一个向来无所事事的人会
这么想,只要这个难关能顺利地渡过,他就会从此养成勤勉的习惯:比如说,那是在一天早
晨他出门去赴一场条件特别苛刻的决斗的时候;于是,在这个生命也许行将逝去的当口,他
仿佛骤然意识到了生命的价值,这生命他本来是可以用来做一番事业,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
下人生乐趣的,而他却什么也没干。“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马上
坐下来工作,还要玩个痛快!”原来,生活突然在他眼里变得那么珍贵了,因为他看到的已
经是他以为生活所能给予他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日复一日从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点可
怜的东西。他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根据生活经验所能告诉他的模样,也就是说那种平
庸无聊的模样,来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满着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
而所有这一切,他对自己说,都将随着这场决斗的悲惨结局化为乌有,他没有想到其实早在
有这场决斗以前,由于那种即便没有决斗也会长此以往的坏习惯,它们就已经是这样了。他
安然无恙地从决斗场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觉得阻碍重重,没法去玩儿,去兜风,去旅行,去
做那些他一度认为可能将被死亡剥夺的事情;单单生活本身,就已经足以剥夺这些可能了。
至于工作——特殊的环境会在一个人身上激发出先前已存在于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
上激发出勤勉,在懒散的人身上激发出懒散——他给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这人一样,自从下决心从事写作以来始终依然故我,下这决心已是很久以前的
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过去,仿佛它们并不曾存在过似的。上
面提到的这一天,我也是这么给打发掉的,我无所事事地瞧着它风疏雨骤,瞧着它雨过天
晴,心想明天再开始工作吧。可是当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的时候,我已不复是昨天的
我了;教堂大钟金光灿灿的音色里,不仅象蜂蜜一样有着光亮,而且有这光亮的感觉(还有
果酱的味道,因为在贡布雷时,这钟声经常在我们刚吃好饭要吃甜食的当口,象只胡蜂似的
姗姗来迟)。在这么个阳光耀眼的日子里,整天都那么闭上眼睛躺着,真可以说是桩可以允
许的、已成习惯的、有益于健康的、合乎时令特点的赏心乐事,这就跟放下百页窗挡住强烈
的阳光是一个道理。我第二回去巴尔贝克时,头几天就是在这种天气里,听见乐队的提琴声
伴着涨潮时蓝盈盈的海水飘卷而来的。然而今天,我是多么完全地占有了阿尔贝蒂娜啊!那
些日子里,有时教堂报时的钟声,会让那不断扩散的声波面捎来具体入微潮湿或明亮的感
觉,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阳光转译成盲人的语言,或者不如说,转译成音乐的语言。
这时,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说,瞧,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一个仅
靠听觉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个世界同样地丰富多采的。日复一日,仿佛乘着一叶小舟缓缓
地溯流而上,但见眼前闪过一幅幅不停变换着的欢乐往事的图景,这些图景不是由我挑选
的,片刻之前它们都还是无法看见的,现在它们接二连三地、不容我选择地呈现在我的记忆
里,我在这片匀和的空间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阳光之中。
巴尔贝克的这些晨间音乐会并不是遥远的往事。可是,在这些相对来说还是的不久的往
日,我却很少想到阿尔贝蒂娜。刚到巴尔贝克的那几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儿。那么,
是谁告诉我的呢?喔!对,是埃梅。那天也是象这样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
他见到我高兴极了。可是他不喜欢阿尔贝蒂娜。她并不是个能让人人都喜欢的姑娘。没错,
是他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喔!他碰到过她,他觉得她
风度欠佳。当我这么想着埃梅告诉我的事儿,而且碰巧是从一个跟我当时听他讲的那会儿不
同的角度去考虑,我那在这以前一直在无忧无虑的海面上惬意飘荡的思绪,冷不丁地乱了
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颗暗暗埋在记忆中的这个地点而我又没法看见的危险的地雷。埃梅
对我说他遇见过她,觉得她风度欠佳。他说风度欠佳是什么意思呢?我当时以为他的意思是
说举止俗气,因为我想先发制人,说过她举止优雅之类的话。可是,且慢,没准他的意思是
指那种戈摩尔风度呢。她是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没准两人还彼此搂着腰,一起打量着别的
女人,没准她们表现的,确实是有我在场时从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见过的一种“风度”呢。
那另一个姑娘是谁?埃梅是在哪儿碰上这么个叫人讨厌的阿尔贝蒂娜的?我竭力回忆埃梅对
我到底是怎么说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还是就不过是个普通的风度问
题。可是我再怎么问自己也是枉然,因为提出问题的人,和能够提供回忆的人,唉,都是同
一个人,就是在下呗,一时间我有了两重真身,可是一点也没变得高大些。不管我怎么提
问,总是我自己来回答,毫无新的结果。我已经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种新的猜疑引起
的骤然发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种新的嫉妒,或者说是那种新的猜疑的持
续和延伸;场景的地点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尔贝蒂娜的那条街;作为
对象的,是阿尔贝蒂娜的那几个女友,其中某一个或许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
是某个伊丽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游乐场里阿尔贝蒂娜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从镜里偷看的那两
个姑娘。她大概跟她们,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爱丝苔尔,都有那种关系。她们的那种关
系,倘若是由某个第三者向我透露的,准会把我气个半死,但现在因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
以就小心设法蒙上了一层足以缓解痛苦的不确定的色彩。我们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
天地大剂量吞服我们受了骗的这同一个念头,而倘若这药剂是用一句揪心的话这支针筒扎在
我们身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剂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为这缘故,也许还出于一种残存的自卫
本能,那个妒意发作的男人往往会单凭人家给他看的一点所谓证据,就无视明明白白的事
实,立时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乱猜疑起来。况且,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顽症,正如有
些先天性体质不好的人,一旦风湿病稍有缓解,继之而来的就是癫痫性的偏头痛。一旦充满
妒意的猜疑平静下来,我就会埋怨阿尔贝蒂娜对我缺乏温情,说不定还和着安德烈在奚落
我。我不胜惊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俩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准会这么做的,
我只觉得前景不堪设想。这种忧郁的情绪始终困扰着我,直到一种新的充满妒意的猜疑驱使
我去作新的寻索,或者反过来,阿尔贝蒂娜对我表现得温情脉脉,让我觉着我的幸福都变得
无足轻重了。那另一个姑娘到底是谁呢?我真得写信去问问埃梅,或者设法去见他一次,然
后我就可以拿他的证词跟阿尔贝蒂娜对质,让她招认。但现在,我认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
妹,所以就写信给懵懵然一无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给我一张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
见个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烧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这是一
种洞察内情的渴望,凭着它,我们可以从零零碎碎的迹象中,一件件一桩桩地搜罗到几乎所
有的信息,但唯独得不到我们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说来就来,谁也没法预料的,因为,
冷不丁的,我们会想起某句话意思有些暖昧,某个托词想必背后有文章。可是这会儿人已不
在眼前,这是一种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来的嫉妒,一种马后炮。我有个习惯,爱在心
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见到由家庭教师伴着从窗下走过的
那些少女似的,但圣卢(他是寻花问柳的老手)对我说起过的那位姑娘却格外叫我动心,我
向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