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边等着她打完这个电话,一边在心里想,既然很多画家都对十八世
纪的女性肖像画那么感兴趣——那些画上,精心设计的场景是一种假托,是用来表示等待、
赌气、关注和沉思的,那么为什么没有一位当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纳尔①,一如《信》、
《羽管键琴》那般,画下这么个可以称作《电话机前》的场景,将握着听筒的女子唇上那抹
唯其因为知道没人看见才这么真实自然的笑容表现出来呢?电话总算通了,安德烈可以听见
我说的话了:“您明天来接阿尔贝蒂娜出去吗?”当我说出阿尔贝蒂娜这名字的时候,我想
起了那次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晚会上,斯万对我说“请来看看奥黛特”的当儿在我
身上激起的那种妒羡,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名字里必定蕴含着某种很要紧的东
西,而它,在旁人眼里也好,在奥黛特眼里也好,都只有在斯万嘴里才会具有它那绝对占有
的意义。对整个儿一个存在的这样一种——概括在一个词儿里的——占有,每当我坠入爱河
时,总让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实上,当我们能说出这名字的时候,要不是它
已经使我们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习惯虽然还没把温情销蚀殆尽,却已把它的甜蜜变成
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这种口吻对安德烈说“阿尔贝蒂娜”。可是我觉着,无论是对
阿尔贝蒂娜,对安德烈,还是对我自己,我又都是那么无足轻重。我意识到爱情是撞在不可
能性这堵墙上了。我们以为爱情的目标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它安睡在我们面前,寓于一个躯
体之中。可是,唉!爱情却是这个存在向它在空间和时间中曾经占据或将要占据的所有那些
地点和瞬间的扩张。如果我们没有掌握它与这个或那个地点、这个或那个时刻的联系,我们
就没有占有它。然而我们是不可能触摸到所有这些地点和瞬间的,倘若这些地点和瞬间都是
一一指明的,或许我们还能设法去摸到它们。可是,我们只是四下瞎摸,结果一无所获。这
就发出了怀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扰。我们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荒诞无稽的线索上,与事情的
真相擦肩而过却懵然不知。
①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纳尔(1732—
1809),法国画家,布歇的学生。这两位画家的作品大多以贵族生活为题材。
可是那些拥有行动神速令人咋舌的奴仆的、爱发脾气的女神,她们中间有一位已经在不
高兴了,倒并不是因为我在说话,而是因为我没在说话。“听着,线空着呢!我已经给您接
通好半天了,现在我要拉线了。”不过她没真这么做;正如一位接线员经常会是位大诗人那
样,她让我感觉到安德烈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着家庭的,地区的,以及作为阿尔贝蒂
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种生活的气氛。“是您吗?”安德烈对我说,那位有神力能让声音跑得
比闪电还快的女神,把安德烈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掷来。“您听着,”我回答
说,“你们爱去哪儿都行,可千万别去维尔迪兰家。明天您说什么也不能让阿尔贝蒂娜上那
儿去。”可她说了明天要上那儿去的呀。”“啊!”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打住话头,还做了些吓唬人的动作,因为虽说弗朗索瓦丝依然——仿
佛这是件象种牛痘一样恼人,或者象坐飞机一样危险的事情似的——不肯学会听电话,所以
碰上那些即便让她听见也不妨的电话,她倒确是不来管我们的,可是反过来,如果我是在打
一个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不想让她听见的电话,每次她总会即刻出现在我的屋里。好不容
易才见她磨磨蹭蹭地捧着一包杂物走出房间,这些东西从昨晚起就在这屋里了,而且就是再
放上一个钟头也不会碍任何事的;临走前她还往壁炉里添了块柴,其实她的闯入已经让我憋
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线员小姐真的“拉线”,所以浑身燥热,根本不用她来添什么
火。“对不起,”我对安德烈说,“刚才有事给打断了。那她明天是非上维尔迪兰家去不可
了?”“非去不可,不过我可以对她说您不喜欢她去。”
“不,不用这么说;说不定我还会跟你们一起去呢。”“啊!”安德烈的这声啊好象很
不高兴而且被我这种硬撑到底的厚颜无耻给吓着了似的。“好了,我要挂了,请原谅我为这
么点小事来打扰您。”“哪儿的话,”安德烈说着还(因为现在电话的使用已很普遍,于是
就象过去有喝茶时的客套话一样,电话也有了一套专门的客套话)加了一句:“能听到您的
声音,我感到不胜荣幸。”
我也能这么说,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诚意,因为刚才她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
还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跟别人有这么大的区别。于是,我回想起许多别人的声音,尤其
是女人的声音,她们有的在想说明白一个问题或者集中注意力时会变慢下来,有的说得激动
时,滔滔汩汩的话语会让她们气喘吁吁,甚至说不上话来;我逐一回忆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
每位姑娘的声音,又回忆起希尔贝特的,然后再是外祖母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我发现它
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人的声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语言模子模压出来的,都在用不同的乐器吹
奏出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看见几十、几百、几千个人的所有这些声音唱起颂歌,
和谐悦耳、音色丰满的歌声冉冉升起,飞向天主的时候,旧日画家笔下由三四个音乐天使在
天堂演奏的音乐会该是多么黯然失色啊。我挂电话前没忘记向那位握有传声速度大权的小姐
诚惶诚恐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谢谢她以自己的神力将我卑微的话语变得比雷鸣快过百
倍。可是除了线路被切断,我的感恩没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尔贝蒂娜回我屋里来时,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更显得面色潦白,就象个由于缺乏
新鲜空气,由于到处都是人群的氛围,或许还由于不够检点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苍白、热情、
孱弱的巴黎女人,那双眼睛因为没有了脸颊上红晕的辉映,看上去更显得忧虑不安了。“您
猜,”我对她说,“我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安德烈。”“安德烈?”阿尔贝蒂娜的这声尖叫
显得吃惊而激动,按说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是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我想她大概没
忘记告诉您我们那天碰到维尔迪兰夫人的事吧?”“维尔迪兰夫人?我不记得她提起过
呀,”我装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样子回答她说,这同时也是为了显得对她们的相遇并不在意,
以及为了不至于出卖安德烈,把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要去哪儿的这件事漏出口风来。但是谁
能知道安德烈自己会不会出卖我,明天会不会把我要她无论如何别让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
家的这回事告诉阿尔贝蒂娜,或者会不会早就把我几次让她干的类似的事都透露给阿尔贝蒂
娜听了呢?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从没说过,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印象在跟它抗衡,那
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尔贝蒂娜脸上没有了那种很久以来一直对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恋爱中,痛苦偶而也会消停一下,但那是为了换一种新的形式再来出现。我们流着
泪,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对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充满爱怜的冲动和含情脉脉的亲昵,更使
我们感到痛苦的是,从我们这儿消失的这一切,她们却都拿去给了别人;然后,一种更使人
肝肠寸断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们,令我们暂时忘却了适才的痛苦,因为我们怀疑她所说的昨
晚的经过是一派谎话,她必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而后这种怀疑也消歇了,她对我们表
示的情意使我们平静了下来;然而正当此时,一句原来已经忘却了的话在脑海中跳了出来:
有人对我们说过,她在交欢时是充满激情的,而我们见到的她总是那么冷静;我们没法想象
她跟别人的那种癫狂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们想起每当我们说
话时,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我们注意到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穿着满
天乌云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当初她用来取悦于我们的漂亮衣裙,现在是专门留着在别人面
前才穿的。如果情况正相反,她对我们显得温情脉脉,那一时刻该是多么快活啊!可是,瞧
着这条纤巧的舌头伸出来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们不由得会想,它准是伸给那些姑娘伸惯
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许根本没想到她们,也仍然会这么伸出来,因为这是
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标记。随后,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我们觉得自己是使
她感到厌倦了。但是,骤然间这种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为
我们所知的阴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也许现在
当我们不在身边时也还去那儿——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儿生活下去,她在那儿远离我
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
嫉妒还是一个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时都会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现。即便我们能把心爱的
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旁,邪恶的精灵也会摇身一变,变成一种更其令人绝望的痛苦,那就是
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尔贝蒂娜仍是很温柔的,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巴尔贝克冲着我说“可您对我
真好!”时的那种意兴勃发的激情了,而且,尽管她现在心里对我有股怨气,但因为她认为
它们是无法消弭也无法忘却的,所以她并不把这种怨意对我流露出来,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