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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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4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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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索瓦丝来了呢,还是懒得叫唤她的我在朝她走去?这一时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泄露的唯一
办法,正如人们被一个法官抓住时那样,这个法官知道与您有关的情况,但是人们并不了解
这些情况的内幕。弗朗索瓦丝来过吗,我叫唤过她吗?在睡觉的难道不是弗朗索瓦丝,刚刚
叫醒她的难道不是我?还有,弗朗索瓦丝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吗,在这个幽暗的世界里,
各种人物相互影响,难以辨认,几乎并不存在,在这里,现实的东西就像一头豪猪体内的东
西一样,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没用的感官也许会令人联想到某些运动的感官?再者,哪
怕是在这些更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种清醒的狂热之中,如果明智的残片还在闪闪发光地飘
荡,如果泰纳、乔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里还没有被遗忘,那么清醒的世界里也仍会留下这
种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继续做梦的优越。但是,也许还存在着比清醒的世界还更
加真实的世界。我们还看到,艺术中的每次革命对清醒世界的改变大大超过了同一时期使一
个艺术家有别于一个白痴的那种天赋或文化程度对它的改变。
  多余的一小时睡眠往往是一种麻木的发作,在此之后必须重新运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学
习说话。意志在这里难以获得胜利。人们睡得太多,人们便不复存在。觉醒可以机械地不知
不觉地被人勉强感受到,正如人们从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觉到关水龙头那样。比水母还更没有
生气的生命在延续,这样的生活让人真的觉得自己是从海底下浮上来的,或者来自苦役犯监
狱,假使人们能够思考某种东西的话。但是记忆女神却从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
奶咖啡的习惯”这一形式,赋予我们以复活的希望①。女神并不立即赶来;人们以为摁过铃
了,实际上却没有摁,人们情绪激烈地说一些精神错乱的话。惟有运动能够产生思想,人们
只有在确实摁过床边梨形开关时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说:“确实已经十点了。弗朗
索瓦丝,把我的牛奶咖啡给我送来。”
  ①记忆突如其来的禀赋不总是那么简单的。人们在听凭自己醒来的最初几分钟里,
往往觉得自己身边会有各种不同的现实可以选择的就象打牌那样。那是星期五早晨,我们散
步回来,或者是在海边喝茶的时辰。往往在最后,您才意识到自己在睡觉,身上还穿着睡
衣。——作者注。

  啊,奇迹!弗朗索瓦丝居然没有猜测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个不真实的海洋,我有能
力让我那奇怪的问题穿越这个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说:“已经十点十分了,”这就赋予我一
种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别人无法觉察出无止无休地侵扰我的那些古怪的谈话(在那些并不是
一座虚无缥缈的山峰夺走我的生活的日子里)。我凭借毅力重新介入现实。我仍然玩味着睡
眠的碎片,这就是唯一的创造,唯一存在于叙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处于清醒状态的叙述
都被文学所美化,不包含这些神秘的差异,而美就是从这些差异派生出来的。谈论鸦片创造
的美轻而易举。但是,对一个习惯于仅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来说,出乎意料自然睡着的一个
小时会使他发现,一种同样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么宽阔。在更替时辰的同时,
在人们睡觉的地方,用一种人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来——对
任何一个习惯于用安眠药入睡的人来说,这是所有的事情当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种——人们终
于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种石竹或玫瑰还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种睡眠。花匠们得到的花,有
些是美妙的梦,有些也像是恶梦。当我用某种方式入睡时,我打着寒颤醒来,以为自己在出
麻疹,或者以为发生了更伤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现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
熬,因为我嘲笑过她,那一天,在巴尔贝克,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让我拥有一张她的
照片。尽管我已经清醒,可我还是想去向她解释说她没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经重新
暖和过来。麻疹的症状已经消失,我的外祖母也远远地离我而去,不再让我心里痛苦。有
时,一种黑暗突然朝这些不同的睡眠猛扑过来。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使我感到
害怕,我听到游荡的人在那里走过的声音。突然间,传来一个警察与一个经常以赶车为业的
妇女的争吵,远远看去,这类女人像是年轻的男车夫。在她那笼罩着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
见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说话,从她的声音中,我辨认出了她那张尽善尽美的脸庞和她那青春
勃发的肉体。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离开之前登上她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车子
距离很远。幸好与警察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赶上了仍然停在那里的马车。林荫大道的这一部
分亮着路灯。女车夫清晰可见。那确实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且强
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发,她的脸上有一块红斑。我走开了,心里在想:“女人的
青春难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见到的女人怎么突然衰老了?人们渴望重
逢的年轻女人难道就象由于对角色缺乏创造力而不得不让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员?然而这绝不
是一码事。”
  继而,一种忧伤涌上我的心头。我们就这样在我们的睡眠中生出无数的怜悯,正如文艺
复兴时期“哀痛耶稣之死的圣母画像”那样,不过我们的怜悯不是表现在大理石上,相反那
是无法凝固成形的怜悯。这些怜悯自有它们的用处,那就是让我们回想起某种更加动人,更
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们在清醒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地将之遗忘在有时是充满敌意,冷若冰霜
的良知当中。这就令我回忆起我在巴尔贝克许下的永远怜悯弗朗索瓦丝的诺言。至少在整整
一个上午,我尽量不让自己为弗朗索瓦丝与膳食总管的争吵而恼火,尽量对弗朗索瓦丝和和
气气的,而其他人却对弗朗索瓦丝实在太不和善了。虽然只有这个上午,但我却必须试着为
自己制订一个比较稳固的准则;因为,正如人民不会长时期处于一种纯粹凭感情操纵的政治
统治之下那样,人们也不会长时期地让他们对梦的回忆统治自己。这种回忆已经开始消逝。
我试图回想这种回忆以便描述它,然而却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睑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
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现我的梦,我的眼睑便会完全睁开。必须随时在健康明智与精神享受这
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而我总是怯于选择前者。再有,我所放弃的那种危险的能量比人们想象
的更加危险。怜悯、梦幻并没有单独消逝。象这样改变人们睡眠的环境,消散许多天,有时
是好几年的岂止是梦幻,还有不仅做梦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却不太稳定;最
轻微的碰撞也会使之转瞬即逝。睡眠是习惯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稳固的习惯每天晚上都把睡
眠带往它的圣地,习惯使睡眠免遭任何撞击;然而,如果人们移动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
没有被固定下来,睡眠就会象一缕青烟那样飘逝而去。睡眠犹如青春和爱情,失去便无法再
找回来。
  在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乐中那样,创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着
这种美,但是在这种尽管短暂的睡眠中,我却失去了使我们感受到巴黎手工业和食品业流动
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声。平常(可惜没有预见到象这样姗姗来迟的苏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笔
下的阿絮埃吕斯那样苛刻的波斯法则很快就会把这一幕呈现在我面前),我尽量一大早醒
来,为的是不错过这些吆喝声。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对这些声音感兴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
在外,这都不失为一种乐趣,除此之外,我把他们的吆喝声看作外界气氛,危险动荡的生活
的象征,在这种生活中,我只让她在我的监护的范围内进行活动,虽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
在关押中,使我能够在我愿意的时候把她拉回来,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因此,我尽可能真诚地回答阿尔贝蒂娜:“正相反,我对这些吆喝声感兴趣是因为我知
道您喜欢这些吆喝。”——“船上卖牡蛎啦,船上。”——“噢,牡蛎,真让我嘴馋!”幸
好半是无常半是温顺的阿尔贝蒂娜很快忘记了她想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在我告诉她普吕尼
埃家有更好的牡蛎,便传来了鱼贩子的吆喝,她一听到叫卖什么,就跟着想要什么:“卖虾
罗,多好的虾,活蹦乱跳的鳐鱼,活蹦乱跳。”——“油煎的鳕鱼,油煎的。”——“鲭鱼
来了,新鲜的鲭鱼,刚到的鲭鱼。买鲭鱼吧。太太,多漂亮的鲭鱼。”——新鲜美味的淡
菜,卖淡菜啦!”“鲭鱼来了”的叫卖声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是由于这种叫卖在我
看来,对我们的司机并不会起作用,我便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我讨厌的鱼,我的不安没有持续
下去。
  “啊!淡菜,”阿尔贝蒂娜说,“我太喜欢吃淡菜了。”——“亲爱的!在巴尔贝克吃
淡菜倒是不错,在这里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请您回想一下戈达尔跟您说过的有关淡菜
的话。”但是,我的意见很不合时宜,因为接下来的那个瓜果蔬菜女贩叫嚷的某种东西戈达
尔更加忌讳:
    直立莴苣,直立莴苣!
    卖是不卖,只是摆摆。
  然而,阿尔贝蒂娜答应我牺牲直立莴苣,条件是我允诺她在几天后让人去那个吆喝“我
有阿让特伊芦笋,我有上好的芦笋”的女贩那里采购。一个神秘的声音在暗示着什么,人们
期待着那人更加奇妙的叫卖:“桶呃,桶呃!”然而,人们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终,听到的仅
仅是桶而已,因为这个词几乎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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