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多尔·法朗士(1844—1924)①是普鲁斯特在文学界的长辈和好友,对文坛上初露
头角的普鲁斯特曾经起扶持作用。法朗士把普鲁斯特的小说比作温室中培养的花朵,象兰花
一样,有“病态”的美。可是突然间,“诗人(指普鲁斯特)射出一支箭,能穿透你的思想
和秘密愿望。”这是指出小说家普鲁斯特的艺术手法和思想深度,决非一般泛泛之辈可
比。
①《似水年华》提到的作家贝戈特,就是影射法朗士的。
有二十世纪蒙田之称的哲学家、随笔家阿兰(1868—1951),认为普鲁斯特从不直接描
写一件客观事物,总是通过另一事物的反映来突出这一事物。普鲁斯特一贯通过自己的感觉
表现客观世界。他认为对绝对客观世界的研究是科学家该做的工作,文学家只能老老实实反
映他自己感觉到的事物,这是最真实的表现方式。所以评论家莫理斯·萨克斯(1906—
1945)说普鲁斯特是“奇怪的孩子”,“他有一个成人所具有的人生经验,和一个十岁儿童
的心灵。”
一个深于世故的人可以成为事业家,政治家,可是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哪怕老态龙钟
的艺术家,往往也保持着一颗比较天真的心,甚至带几分稚气。普鲁斯特就是这类人。在他
晚年,离去世不久的日子里,他还津津有味回想在贡布雷的别墅中,早晨起来喝一杯泡着
“玛德莱娜”①的热茶,使他尝到毕生难忘的美味。这种对往事亲切而多情的回味,是他创
作《似水年华》的主要线索。这种情趣,读者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是找不到的。评
论家把《似水年华》和《人间喜剧》相比,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人物众多,主要人物
描写得栩栩如生,等等。但是《似水年华》和《人间喜剧》之间有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巴尔
扎克着重于从事物的外部现象观察世界、描写世界;普鲁斯特则刻意突出内部世界,增加小
说的画面的深度与立体感。这两位天才小说家表现客观现实世界的目的是一致的,然而他们
观察与描写的角度往往不同。仅就这一点,《似水年华》与《人间喜剧》相比,显出早期的
现代派艺术倾向,使《似水年华》成为二十世纪小说的先驱,与十九世纪小说的典型特点有
很明显的分歧。
《似水年华》另一个艺术特点是“我”与“非我”的界限不是绝对不可逾越的。普鲁斯
特曾经给友人写信时说:“我决定写这样一部小说,这小说中有一位‘先生’,他到处自称
‘我’,我如何如何”这位“先生”就是作者自己,这是无疑的。这么说,《似水年
华》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吗?不完全是。小说贡彻始终的线索是“我”,但作者常常把
“我”放在一边,用很长的篇幅写别人。正如哲学家阿兰指出,《似水年华》的作者要写
“此物”时,必先写“彼物”对“此物”的反映。世界上没有不是彼此联系着的事物。没有
绝对的“有我”,也没有绝对的“无我”。在这里,又可以指出《似水年华”的艺术手法与
《人间喜剧》不同之处。巴尔扎克着重写“物”,这是众所周知的。巴尔扎克把作为他叙述
故事的“物”的背景描写得仔细周全,凡是小说人物的住屋、屋子里的木器家具、人物的财
产、现金帐目等等,巨细无遗,令人叹绝。可是巴尔扎克从来不写自然的背景,不写山水草
木;也不写活的背景,也就是说,不写小说主人翁周围的其他活人。好象他心目中只有高老
头、葛朗代等主要人物,把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得非常深刻、生动。至于次要的人物,往往
一笔带过,决不多费笔罢。其实巴尔扎克心中只有一个“钱”字。他写“物”也为了写
“钱”,通过对房屋家具的描写,说明这些东西大概值多少钱,因此可以估计出有关人物的
财产情况。普鲁斯特和巴尔扎克完全不同。《似水年华》主要写人,写小说中的主角,这是
没有问题的,但也写作为陪衬的人物,而有时写得很仔细,比方他写家中的老女仆弗朗索瓦
丝,一个农村出身的朴实妇女,头脑中充满农民的成见与迷信。这位老女仆在主人家已经服
务了多年,主仆之间建立了感情关系。女主人很信赖她,喜欢她,往往拿弗朗索瓦丝的农民
思想,天真和迷信的言论开玩笑,增加了小说的人情味。普鲁斯特有时也描写居室和室内的
陈设,但都是一笔带过,简略而不烦琐;有时也写居室外面的庭园,甚至大门外的街巷,以
及郊外的田野山川。这一切,都增加小说的人间气息,反映小说中的“我”的艺术家性格,
诗人的敏感,以及他对生活的热爱。这一切可能使我国读者联想起曹雪芹不但精心描写了大
观园中的主要人物,十二金钗,也写了几个有代表性的丫环,同时也以诗人之笔描写了大观
园中的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琼林玉树,使人感到亲切浓郁的人间气息。《似水年华》第五
卷《女囚》中,作者不惜大费笔墨,详细描写巴黎闹市上的各种声音,这是《人间喜剧》的
作者无论如何想不到的。请问:到底是谁的“人间”味更浓厚呢?
①用面粉,鸡蛋和牛奶做成的糕饼。
作为回忆录式的自传体小说,《似水年华》和一般的回忆录以及一般的自传小说都有所
不同。这不是一部普通的回忆录。作者对回忆的概念,对于时间的概念都与众不同。他把今
昔两个时间概念融合起来,形成特殊的回忆方式。比如他在儿童时期早晨喝一杯热茶,把一
块俗名“玛德莱娜”的甜点心泡在热茶里,一边喝茶,同时吃点心,他觉得其味无穷。等到
他写《似水年华》的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时,他重新提起这件事,好象回到二十多年前
的儿童时代,把当时的生活环境和身边的人物都想起来了,好象“昔”就是“今”,“今”
就是“昔”,“今”与“昔”结合,形成真正的生活。所谓时间,实际上是指生命延续。
“延续”一词是柏格森哲学的重要术语①,所谓生命,就是延续与记忆②。如果没有记忆,
思想中就没有“昔”的概念。没有“昔”也就没有“今”,“今”“昔”两个概念是相对而
言的。没有“昔”与“今”的结合,就没有延续的概念,也就没有生命。所以有人说,普鲁
斯特生命的最后十五六年是关在斗室中度过的,他把窗帘都掩上,室中无光,白昼点灯,他
的时钟与我们的时钟不同,我们的时钟上的指针是向前走的,他的时钟的指针是向后退的。
他愈活愈年轻,复得了失去的时光,创造了断的生命。
《似水年华》和传统的小说不同,它虽然有一个中心人物“我”,但没有贯彻始终的中
心情节。只有回忆,没有情节。这是普鲁斯特对于法国小说的创新,但不是为创新而创新,
而是为了表现他对于生命的特殊感受而创造的新艺术手法。
①“延续”,法语Laduree。
②柏格森的一部重要论著;《物质与记忆》发表于1897年。
笔者浅学寡识,不敢说世界各国的小说自从产生以来,毫无例外,必然是以故事情节为
主体。但是在我国和法国文学史上,似乎可以肯定在二十世纪以前,并无不以情节为主体的
小说。所以没有主要情节的小说《似水年华》是大胆的艺术尝试。本世纪五十年代法国文坛
上出现了新小说派,引起国际间广泛注意。新小说派作品的共同特点之一就是没有主要情
节,只有支支节节的叙述。论者认为新小说派受了《似水年华》的启发。据笔者见到的材料
中,新小说派作家并没有自称受普鲁斯特的影响。他们公然宣称反对法国传统小说的艺术模
式,尤其是指名反对巴尔扎克的艺术路线,而这种反对的主要表现在于取消作为小说骨干的
主要情节。由此可见,新小说派为创新而创新,所以和《似水年华》没有主要情节不能混为
一谈。《似水年华》的创新是内容决定形式,由于作者心中酝酿新的内容,所以自然而然用
新的形式来表现。
事实说明意图,客观效果说明动机。事实是风靡于五六十年代法国文坛的新小说派始终
没有产生过一部有价值有分量的杰作。新小说派哗众取宠,喧闹一时,却没有创作过一部能
与《红与墨》,《包法利夫人》之类的十九世纪小说名著媲美的作品,也没有产生过一部具
有《似水年华》的艺术水平的作品。而七卷本的巨型小说《似水年华》在陆续出版过程中,
它的清新的艺术风格,已经赢得当时重要评论家的同声赞美。作家A·纪德(1869—1951)
在他的当代文学评论集《偶感集》①中写道:“普鲁斯特的文章是我所见过的最艺术的文
章。艺术一词如果出于龚古尔兄弟②之口,使我觉得可厌。但是我一想列普鲁斯特,对于艺
术一词就毫不反感了。”又说:“我在普鲁斯特的文章风格中寻找缺点而不可得。我寻找在
风格中占主导地位的优点,也没有找到。他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优点,而是一切优点无不具
备并非先后轮流出现的优点,而是一齐出现的。他的风格灵活生动,令人诧异。任何另
一种风格,和普鲁斯特的风格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矫揉造作,缺乏生气。”按说纪德是
比较保守的资产阶级作家,以骄傲出名,他不屑读罗曼·罗兰的作品,曾经斥责罗曼·罗兰
“没有风格”。纪德平时轻易不恭维人,为什么他对普鲁斯特赞不绝口呢?这也是“令人诧
异”的。当然,纪德夸奖普鲁斯特的作品艺术性强,并不直接联系到有没有主要情节这个问
题。但是纪德的艺术观是保守的,而传统的法国小说向来以主要情节为骨干。《似水年华》
舍弃了主要情节的结构,没有引起纪德的反感,反而大受赞赏,可见小说去掉主要情节并没
有损失其艺术魅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