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问题以及灵魂永恒的问题——的两种假设。这两种假设,必须选择其一。就凡德伊的音乐
而言,时刻都需要作这种选择,而且选择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我之所以认为凡
德伊的音乐是比任何名书更为真实的东西,我不时想,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感受不是
以思想的形式出现的。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
识,分析阐释的。但是文学转译还不能象音乐那样,对生活的感受进行重新组织,音乐似乎
就是跟随我们变化、再现我们内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赋予我们特殊陶醉的声音;有时候我
们就处在这种特殊陶醉之中。当我们说:“天气多好!阳光多么明媚”时,这种陶醉,旁边
的人是绝对无法共享的。同一个太阳,同一种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
的。凡德伊的音乐中就有这样一些景象,这些景象是完全无以言传的,我们也无法凝视静
观。我们在入睡的时候会受到这些奇观妙景的抚摸,但就在这个时刻,理智已经抛弃了我
们,我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还未及认识这不可言喻和不可视见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了睡
乡。我觉得,当我沉浸于艺术就是真实这一假设时,音乐所能提供的,不仅是晴朗之日或鸦
片之夜所能激发的那种纯粹的神经快悦,而是一种更加真实、更加丰富的陶醉。我的感觉至
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乐曲,它们之能够激起高尚、纯洁、真实的感情,不可能没有任何
精神现实为依据,否则生活就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个漂亮的乐
句,都比不上它那样,能充分表现我生活中时而感到的那种特殊快悦,也就是我面对马丹维
尔钟楼、面对巴尔贝克路边树木,或者简单地说,本书开卷谈到的品茶时所感到的那种特殊
快悦。凡德伊的创作就犹如这一杯茶,他从音乐世界为我们送来了光怪陆离的感觉。明亮的
喧哗、沸腾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欢快的舞动着,挥动着——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无法
抓住——散发老鹳草芬芳的绫罗绸缎。虽然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回忆中是不能深化的,但
是时间场合特征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某种味觉会使我们回忆起光的感觉;根据时间场合特
征,模糊的感觉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觉并非来自一种回忆,
而是来自一种感受(如对马丹维尔钟楼的感受)。因此,从他音乐散发的老鹳草芬芳中,应
该寻找的不是物质的原因,而是深层的原因。应该发现,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缤纷的欢庆
(他的作品似乎就是这种欢庆的片断,是露出鲜红截面的片断),是他“听到”世界以后,
把世界抛出体外的方式。任何音乐家都未向我们展示过这一独特世界,其特性鲜为人知。我
对阿尔贝蒂娜说,最能证实真正天才的,正是这一世界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
“难道文学也是如此吗?”阿尔贝蒂娜问我。“文学也是如此。”我反复回味着凡德伊作品
单调重复的特点,向阿尔贝蒂娜解释说,大凡伟大的文学家,向来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惊世
界,确切地说,他们通过社会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种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时间
不是那么晚了,”我对她说,“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觉时阅读的所有作家来作例子,说明这一
点。我可以向您说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类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您跟我一样,
现在也开始能够辨认那些典型的乐句了;这些典型乐句,在奏鸣曲中出现,在七重奏中出
现,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这些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些乐句。这就好比巴尔贝·多尔维利①
的作品,总有一种隐蔽的、但露出蛛丝马迹的现实。这里有中魔女人②和埃梅·德·斯邦
③,有拉克劳特④的生理性脸红和《深红色窗帘》中的手⑤,有传统的习惯,有昔日的风俗
和古老的字眼,还有蕴含着过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艺;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地牧人口授的故
事,充满英国香气、美如苏格兰村镇的高贵的诺曼底旧城,以及诸如费利尼⑥、牧羊人⑦等
等那些使人们束手无策的恶运预言者。无论是《老情妇》中妻子寻夫也好,还是《中魔女
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却刚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字里行间中总是弥漫着同一种焦
虑不安的气氛。连托马斯·哈代⑧的小说中石匠凿出的几何形石块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
型乐句作同等看待。”
①巴尔贝·多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
②为多尔维利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③为同作者小说《击剑骑士》中的主人公。
④为《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⑤指同名小说中女主人公阿尔贝特小姐在饭桌下偷偷拉住年轻军官的手。
⑥为同作者小说《老情妇》中的主人公。
⑦《中魔女人》中的人物。
⑧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无名的裘德》《心爱的人儿》《一双湛蓝的秋
波》均为他写的小说。
凡德伊的乐句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小乐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另外那个小乐句曾经仿
佛是斯万和奥黛特两人爱情的圣歌。“我说的就是希尔贝特的父母。我想您一定认识希尔贝
特。您告诉过我,她这人品行不端。难道她没有设法同您有点什么关系吗?她倒跟我说起过
您。”“是的,有时候碰上天气不好,她父母就派车子到学校来接她。我想,有过一次她带
我一起回去,还吻了我。”她隔了一会儿笑着说,仿佛这番秘密说出来十分有趣。“她有一
次突然间问我是不是喜欢女人,”(如果她认为自己至多只能大致回忆起希尔贝特曾经用车
带过她,她怎么又能那么准确无误地说出希尔贝特曾经向她提过这个蹊跷的问题?)“我不
知道当时为什么突然想要骗骗她,我便回答她说,喜欢。”(阿尔贝蒂娜似乎担心希尔贝特
已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不希望让我发现她是在撒谎。)“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干。”(她
们互相交换了内心秘密,而且照阿尔贝蒂娜自己的话说,在此之前,她们还接了吻,但又说
她们什么也没干,这不免有些奇怪)“她就这样用车带过我四五次,也许更多,不过,仅此
而已。”我不再提什么问题,我心里很难受,但我尽力克制自己,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毫不
在乎,泰然处之。我重又回到托马斯·哈代笔下石匠的问题上。“您肯定还记得《无名的裘
德》吧,在《心爱的人儿》中也有描写,父亲从岛上采了石头,用船远回,堆放在儿子的工
作室里,那些石头就变成了雕像;在《一双湛蓝的秋波》中,坟墓的排列是互相对称的,船
舶的线条也是对称的,两个情人和女死者处在两个毗邻的车厢里。《心爱的人儿》描写的是
一个男人爱三个女人,《一双湛蓝的秋波》描写的是一个女人爱三个男人。这些小说都是相
互呼应,叠床架屋,犹如岛上石屋一样,垂直向上,层层相叠。靠这么一分钟的时间,跟您
谈论伟大的作家,我实在无能为力,但您在斯丹达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地势的高度,跟内
心活动就有紧密的联系:于连·索雷尔是被囚禁在一个高地上;法布里斯①被关闭在一座塔
楼顶端;布拉内斯教士②在钟楼上研究星相,法布里斯在钟楼上眺望美丽的景色。您说您看
到过弗美尔的一些画,您一定发现,这些画只不过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断面。
①斯丹达小说《巴尔巴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巴马修道院》中的人物。
不管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创造,那始终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块地毯和同一个女子。
如果我们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于从主题上将这美感世界联系起来,那么这个美
感世界对当今时代就是一个谜,任何东西都与之毫不相象,任何东西都无法对它作出解释。
这种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①的所有作品里都具同一的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
女子(跟伦勃朗笔下的女子特征一样明显)表情神秘莫测,可爱的美貌会风云突变,和蔼善
良会骤然变成凶恶狰狞(尽管实质上她仍是一个好人)。但干变万化,他塑造的总是同一种
女子。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先写信给阿格拉耶说,她喜欢她,继而又说十分恨她。在一
次与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娅·菲里帕夫娜辱骂笳纳父母与此也完全相同——的造
访中,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虽然曾经觉得格鲁申卡非常凶恶,但格鲁申卡在卡捷琳娜家里
却非常客气。可是格鲁申卡突然开口辱骂卡捷琳娜,露出一副凶狠的神态(尽管格鲁申卡心
底仍然十分善良)。
①普鲁斯特在此引用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罪与罚》、《白痴》和
《卡拉玛卓夫兄弟》。
其实这些女子都有异曲同工之处。格鲁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娅也罢,她们的形象不仅跟
卡帕契奥画中的宫女一样,而且跟伦勃朗画中的贝特萨贝一样,具有神秘莫测的特征。请注
意,那阴阳两变、得意扬扬的脸,使女子显示出完全异于天性的样子(“你不是这样的,”
拜访笳纳父母的时候,梅思金对娜斯塔西娅说;拜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阿辽沙
也可以对格鲁申卡这么说),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无意写来的。相反,当他刻意追求
“画面效果”的时候,获得的却总是愚蠢的效果,描绘出来的画面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①画
中某时某刻的死囚或某时某刻的圣母一类的水平。但我们再回过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
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尔的画一样,这里不仅有灵魂的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点色彩的描
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