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揉进多么纯净透明的玛瑙般的蔚蓝!
弗朗索瓦丝想必在为阿尔贝蒂娜之死感到高兴,不过也应该对她进行正确的评价,出于
某种礼貌和分寸感她并没有装出悲哀的样子。然而她的古老法典的不成文的律法和中世纪农
妇特有的手舞足蹈唱着哭丧的传统毕竟比她对阿尔贝蒂娜,甚至比她对欧拉莉的仇恨更为古
老。因此近几天里的一个傍晚,由于我没有来得及掩盖我的痛苦,她瞥见了我的眼泪,这又
勾起了她那小农的本能,这种本能曾使她抓获并折磨过牲畜,使她在掐死母鸡活煎螯虾时只
感到无比快活,在我生病时她也曾带着同样的快活劲观察我糟糕的脸色,那神气同她观察伤
在她手下的猫头鹰一模一样,紧接着她便象预言大祸似的阴郁地宣告我脸色不好。不过她在
贡布雷养成的《习惯法规》使她从不轻易洒泪或伤感,她认为这类感情象拿走她的法兰绒衣
服或勉强吃东西一样是令人沮丧的。“啊!不,先生,不能这么哭,这样哭对您可不好!”
瞧她想阻止我流泪时那副焦虑的样子,俨然是把流泪当成血流如注了。可惜我表情冷淡,这
就扼制了她想抒发感情的愿望而她想抒发的感情倒很可能是诚挚的。阿尔贝蒂娜于她也许和
欧拉莉于她没有什么两样,既然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取好处了,她弗朗索瓦丝
也就不再怨恨她了。不过她仍然执意向我表明她非常清楚我是在哭泣,而且我正在步家里人
极为有害的后尘,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没有必要哭,先生,”她这次对我说话的口气
平静了些,而且与其说她是在向我表示怜悯不如说她是想显示她的洞察力。她补充说:“也
是该得如此,她福气过了头,可怜的人儿,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幸福。”
在这漫长得无以复加的夏日黄昏里阳光消逝得多么缓慢啊!对面的房舍象惨白的幽灵一
般继续在天幕上无休无止地涂抹着它经久不变的白色。黑夜总算在我这个套间里降临了,我
碰了前厅的家具,然而在我认为已经一片漆黑的楼道上,楼梯门镶了玻璃的部分还透看蓝
光,那是花一般的蓝色,昆虫翅膀一般的蓝色,倘若我不曾感到这是最后一线反光,是阳光
以不知疲倦的残酷劲儿象利刃一般对准我的最后一刺,我或许会认为这蓝色十分绚丽。
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然而一看到斜挂在院子里树梢上的一颗星我便忆起了我俩晚
餐后驱车漫游月光如水的商特比森林的情景。甚至在街头,我有时也会在巴黎的非天然的万
家灯火中分辨并采撷那游移在长椅背上的一束月光的天然清辉,在我的想象里,这月光使巴
黎须臾之间回到了大自然,四周是无限静谧的田野,这时整个巴黎似乎都充满着我和阿尔贝
蒂娜相偕漫步的令我痛心的往事。啊!长夜何时有尽头呢?黎明前的凉意使我簌簌地颤抖起
来,因为这凉意使我忆起了一个甜密的夏天,那时我和她一次一次地互相送别,从巴尔贝克
送到安加维尔,再从安加维尔送到巴尔贝克,直到破晓。我此刻对未来只抱着一个希望——
一个比恐惧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忘掉阿尔贝蒂娜。我明白我总有一天会忘掉她
的,我确曾忘掉过希尔贝特,忘掉过德·盖尔芒特夫人,我也确曾忘掉过我的外祖母。忘却
得如此彻底,忘却得如此平静,就象把墓地忘得一干二净一样,通过这样的忘却我们摆脱了
我们已经不爱的人,而且隐约意识到这样的忘却对我们还在爱恋的人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
这样的忘却正是对我们最公正最残酷的惩罚。老实说,我很清楚这种忘却是一种毫不痛苦的
状态,一种无动于衷的状态。然而我不能同时想我现在和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便绝望地追
忆着我们抚爱、亲吻和友爱地共枕这一系列我用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永远失掉的表面现象。这
满含柔情的回忆的冲动与“她已逝去”的概念互相冲撞起来碎成一片一片,这两股互相对立
的思绪的互相冲击竟使我气闷到再也无法呆着不动了;我站起身,可是我又蓦地停住发起愣
来;我离开阿尔贝蒂娜,满心喜悦地带着她的热吻走出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曙光,眼下这
缕曙光正在窗帘的上端抽出它那已变得不祥的利刃,利刃上发白的,厚密而无情的寒光仿佛
正朝着我一刀刺了过来。
街上很快就会喧闹起来,从闹声的声质表上可以看出在闹声回荡中不断提高的炎热程
度。几小时之后,炎热的空气将浸润着樱桃的香味,然而就在这样炎热的氛围里我寻找到的
(有如在一剂药里换了其中的一味就会使这剂药由安舒和兴奋剂变成使人消沉的药)已经不
再是对女人的渴求而是对阿尔贝蒂娜逝去的极度的忧虑。而且我回忆中的每次性的欲求都和
性的满足一样渗透着她也渗透着痛苦。我当时以为阿尔贝蒂娜去威尼斯可能会使我感到腻烦
(无疑是因为我模糊感到我在那里也需要她),现在她去世了。我倒宁可不去那里了。往日
我似乎把阿尔贝蒂娜看成插在我和一切物品之间的障碍物,因为对我来说她就是容纳这些物
品的器皿,通过她,就象通过一只花瓶一样,我才能接受这些物品。现在这只花瓶既已毁
坏,我感到再也没有勇气去抓住这些物品了,而且已没有一件东西不使我颓丧地背过身去,
我真宁愿不去品尝这些东西。由此可见我与她的分离并没有给我开辟一个可能享乐的新天
地,而我过去却一直认为是她的存在使这个天地向我关闭了大门。她的存在也许的确是我出
门旅行和享受生活的障碍,但是这个障碍却象经常发生的那样掩盖了别的障碍,这些障碍在
她这个障碍消失之后便完好无缺地再现出来了。过去的情况也是如此,某个可爱的人儿来访
妨碍了我的工作,可是第二天即使我独自在家我也并没有做更多的事。如果疾病、决斗、烈
马使我们看到死亡在逼近我们,我们也许会阔绰地去享受生活,去尽情快活,去观赏陌生的
国家,因为我们即将被剥夺享受这些东西的可能。一旦危险过去,我们再得到的仍是那千篇
一律的毫无生气的生活,而且在这样的生活里那一切享受都不复存在了。
如此短促的夜无疑不能持久。冬日会重新降临,到那时我便再也不怕回忆同她彻夜散步
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这类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冻难道不会把储藏在它冰层下的我曾经萌发
过的最初的欲念带回给我吗?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时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门铃之前
我又深感长夜难熬之时萌发的,从今以后我可以永远徒劳地等待她按门铃了。那最初的霜冻
难道不会把我因两次以为她不来而萌生的最初的忧虑带回给我叫?在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
她,她总是隔几周来访一次,她每次来访都使她从一种我并不试图了解的陌生的生活里突现
出来,她来访之间的间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断的轻如游丝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
从而确保我的宁静。这些间隙在当时可能使我安宁,而此刻回想起来,它们却充满了痛苦,
因为到后来我再也不认为她在这些间隙里干了些什么我不了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尤其在她
永远也不会再来访问我的今天;因此她常来访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来访而变得
那么甜蜜的晚上,此刻却可能借着凛冽的北风向我吹来我当时并没有感受过的忧虑,而且给
我带来保存在霜冻下面的我的爱情的胚芽,不过这胚芽已变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
节又要开始了,自从希尔贝特和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玩了那几场游戏之后,我感到寒冷的气候
老显得那么悲凉;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将来临我便忆起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
等待阿尔贝蒂娜直到深夜,这么一想,正如一个病人从身体的角度考虑自己的胸肺,我,从
精神的角度,从我的感伤,从我的心考虑,我认为最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严寒天气的重新来
临,一想及此我便对自己说,最难苦熬的恐怕还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节都有所联系,因此要想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阿尔贝蒂娜,我也许应该忘掉
所有的季节,甚至不惜在今后象患过偏瘫的老人重新学习阅读那样再从头开始去熟悉这些季
节;我也许应该和整个宇宙都断绝联系。我想,也许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没有
这种可能性)使我不再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异常的,
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觉造成的,有时甚至会出乎人的意愿,而且每天都可能发生。我恐怕会对
日子千差万别却周而复始这点感到苦恼,不仅大自然,连人为的环境甚至某种更为因袭保守
的秩序都可能把这些日子引进某一个季节。我夏天前往巴尔贝克的周年日即将来临,我那还
没有同忌妒心结下不解之缘的爱情,那尚未为阿尔贝蒂娜成天做些什么而忧心忡忡的爱情在
后来经历了那么大的变化,最后终于变成了与初期迥然不同的爱情,致使阿尔贝蒂娜的命运
始而变化终而结束的最后这一年显得既充实,多样化,又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接着便是对
后来那些日子的回忆了,不过还是前些年的事,礼拜天天气不好大家照旧出门,午后百无聊
赖时,风声雨声也会促使我冒充一番“屋檐下的哲学家”;我后来怎样焦灼地眼巴巴瞧着阿
尔贝蒂娜来看我的时刻越来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抚爱了我,不过被送灯进来
的弗朗索瓦丝打断了,在那样死气沉沉的时节,是阿尔贝蒂娜表现了对我的兴趣,因此我当
时对她的爱情本来是大有希望的!在某个提前来临的季节,在那些不寻常的夜晚,象小教堂
一般半开着大门的讲经堂和寄宿学校笼罩在金黄色的尘埃里,从那里出来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