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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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5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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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说她怒发冲冠不如说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的迷信超过了她的报复心,她害怕活的阿
尔贝蒂娜也许远不如她害怕她所谓的阿尔贝蒂娜的鬼魂。我试着什么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张
报纸。然而阅读那些没有感受过真正痛苦的人写的文章简直让我受不了。一个人在谈到一首
不值一提的歌子时说:“真是催人泪下”,可是如果阿尔贝蒂娜还活在人世我倒会兴高采烈
地听这首歌子。另一个人,还是个大作家呢,在下火车时受到欢呼便宣称这样的表示是“令
人难忘的”,换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见这种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会想到是“令人难忘
的”。第三个人保证说,如果政局不那么糟糕,巴黎的生活会“美妙无比”,然而我完全清
楚,即使没有政治这儿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难于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尔贝蒂娜,即使政
局糟糕,生活于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猎专栏的编辑说(时值五月):“这段时间对真正的猎
人来说实在令人头疼,说得更确切些,真是灾难性的,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可猎。”
  “展览”栏的编辑宣称:“这样组织展览会使人感到万分扫兴,令人愁煞苦煞”如
果说由于我自己感觉敏锐,那些从未经历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说的话便显得既虚假又苍白无
力,与此相反,那些最无关紧要的一行一行,无论多么风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诺曼第或尼
斯挂上钩,只要能和温泉浴场或伯尔玛,和德·盖尔芒特公主或爱情,或失踪,或不忠实这
些概念沾上边,都会在我来不及转过头去的瞬间突然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
于是我又会潸然泪下。而且我通常是无法去阅读这些报纸的,因为翻开报纸这个简单的动作
本身就会使我同时想起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的类似的动作,而且想起她已离开人世;我根本
没有力量把这份报级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个印象都会引起同样的然而又是伤痕累
累的印象,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从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远没有勇气坚持度过这些支
离破碎的令我伤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渐停止出现在我的脑际却又强有力地萦绕
在我的心间时,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时一样走进她的房间里去点灯,去坐在自动牌钢琴前
面,我也会突然心酸难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蜡烛的火焰里、门的
执手上、椅背上以及别的更无形的领域,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觉,或我喜欢的女人初次
来访时引起的躁动不安。尽管如此,我在一天里过目的或尚能忆起的寥寥几句读过的话仍然
常常引起我强烈的忌妒。这寥寥几句勿须对我提供女人伤风败俗的充分论据,只要重新唤起
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联的我旧有的印象便能达到目的。阿尔贝蒂娜的过失一旦移运到
某些早已遗忘的时刻,由于我回顾她还活着的时刻的习惯并没有衰退,她的过失便增添了某
种更贴近、更揪心、更残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问自己那海滨浴场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会
是假的。要想知道实情,最好打发埃梅去一趟尼斯,让她去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住上几天。
倘若阿尔贝蒂娜热衷于女色,倘若她离开我是因为不愿意更长久地被剥夺这种乐趣,她一旦
得到自由,便一定会立即去那里设法重演故伎而且会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认为去她熟悉的那
个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会选择那里去躲避起来。阿尔贝蒂娜之死使我忧虑的心境
改变如此之微小这无疑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在他的情妇健在时,构成他所谓的爱情的相思
大多来源于她不在身边的时刻。因此人们老习惯于以不在身边的人作为遐想的对象,尽管这
个人只有几小时不在,这不在场的人在这几小时里也只属于回忆。由此可见死亡并不会使事
物有什么大的改变。埃梅一回来,我就请他动身去了尼斯,这一来不仅根据我的思想活动、
我的悲哀、我因联想到某个远而又远的人的名字而产生的躁动不安,而且根据我全部的行
动,我进行的调查,我为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动而花费的钱财,我可以说这一年里我的整个
生活都充溢着爱,充溢着我和她之间实际存在的恋情。而这一切活动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
人们有时说,倘若某个人是一位艺术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
东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犹存。从一种生物体内抽取出来又嫁接到另一种生物体内部的东西还能
继续维持生命,尽管被抽取生物的母体业已死亡,这也许出于同一个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他认识了一个女仆和一个阿尔贝蒂娜常去租一整
天汽车的汽车租赁人。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城里
的洗衣女那里打听到在她给阿尔贝蒂娜送衣服时阿尔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别。“不
过,”信上说,“这位小姐并没有对她做别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费寄去,这笔钱也算付了
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费用,与此同时我却在竭尽努力医治我的苦恼,我对自己说那个动作不
过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并不能证明有什么邪恶的欲念,这时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电报:“打
听到最值得注意的情况。给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
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颤抖起来;我认出那是埃梅的信,因为每个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
辖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们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发僵地躺在纸上,那就是每个人特有的字
体。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么也不愿对我说,她保证说
  阿尔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没干过别的。为了
  让她说出来我带她去吃晚饭,请她喝了酒。于是她
  对我讲了阿尔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时常在海边碰
  见她的事;阿尔贝蒂娜小姐习惯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惯例总在海边的一个去处把她找到,那
  里树木茂密谁也瞧不见谁,再说在这样的时刻谁也
  不会去看谁。后来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们也带到
  那里去洗澡,后来,那里天气已经变得很热了,甚至在树荫下太阳也很烤人,她们便去
草丛里互相擦
  干身子,互相抚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认
  她很喜欢和她的年轻女友们逗乐,她见阿尔贝蒂娜
  小姐贴着她的身体搓揉时还穿着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脱了,洗衣女便用舌头沿着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尔贝蒂娜小姐伸过去
的脚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脱了,她们还在水里追逐嬉戏;这天晚上
  她就对我讲了这些。不过为了忠实执行您的命令,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兴,我还把小洗
衣女带回去和我
  睡了觉。她问我想不想让她再做一遍阿尔贝蒂娜小
  姐脱了浴衣后她做过的事。她还对我说:‘您真该看看她怎样地动来动去,这位千金小
姐,她对我说:
  (啊!您简直让我快活疯了!)她浑身酥软,禁不住啃起我来。’我还看见了这洗衣姑
娘手臂上的痕迹。
  我也能体会阿尔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为这小家伙
  实在太乖巧了。”
  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告诉我她对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时我确曾苦恼不堪。然而那时还有
阿尔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后来由于我过于渴求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为,我达到了让她离
开我家的目的,当弗朗索瓦丝通报我她已离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独处时,我却经受了更剧烈的
痛苦。不过,当时我热爱的阿尔贝蒂娜起码还留在我的心里。如今,我在她身上——这是对
我过分好奇的惩罚,出乎我的预料,连她的死也未能使这种好奇心泯灭——看到的已是一个
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个阿尔贝蒂娜是那样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证说她从未领略
过这种快乐,这一个阿尔贝蒂娜却谎话连篇百般欺瞒,在她重新获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尝
这种快乐甚至达到痴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时去卢瓦尔河边与那洗衣女幽会而且啃着她说:
“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的确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截然不同这个词不仅指我们
所理解的关系到别人的那种含义①。如果别人与我们原来认为的截然不同,由于这种不同没
有深深触动我们,而且直觉的钟摆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荡又仅仅与它的内向振荡相等,因此我
们看到的这种截然不同只是这些人的表面现象。从前我在得知一个女人喜好女色时,我并没
有感觉她因此就成了另一个女人,成了特殊类型的女人。然而在这件事牵涉到你所爱的女人
时,为了摆脱一想及此种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会千方百计去了解她的所做所为,而且想
知道她干这些事情时有什么感觉,她对这些行为有什么想法;于是,你会越跌越深,痛苦至
深时你便会触到事情的神秘之处,触到问题的实质。我为我的好奇心已苦恼到至深之处,已
痛苦到五内俱焚的程度,这痛苦已大大超过了由惧怕丧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恼,而我这种好奇
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无意识的力量来支撑的;因此我如今将我打听到的有关阿尔贝蒂娜
的全部情况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灵深处去了。而她有邪恶行为这个事实带给我的深入骨髓的
巨大痛苦又在后来为我做了最后一件好事。与我使外祖母受到的伤害一样,阿尔贝蒂娜对我
的伤害也成了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这种联系甚至在我对她的记忆消失之后还存在,因为
有有物质的东西所具有的那种能量守恒规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记忆的忠告:比如一个人
已经忘记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过的美好夜晚,却还在为月夜里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难受。
  ①在德·夏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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