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她在不在这里呢?倘若她确实安息在这里,那又在哪一部分呢?我已经不知道了,人在
花丛底下,怎么找得到?然而,既然我们远远地离开那些个体的人而生活,既然我们最强烈
的感情,诸如我对外祖母的爱、对阿尔贝蒂娜的爱经过几年后我们已不再有所感受,既然它
们已经只是我们一个不理解的词,既然在我们所爱的一切已经死去的时候,我们还能对世
人、还乐于到他们家去和他们讲讲那些故人,那么,如果还有什么能使我们学会理解那些被
遗忘的词的方法,这个方法我们不该把它用起来吗?需不需要为此而先把它们译写成通用
的、至少将是持久的语言,能使逝去的人们在他们最真实的本质上变成所有人的永恒获得物
的语言呢?甚至,那条使这些词变得不可理解的变化法则,如果我们能做到把它解释清楚的
话,我们的短处不又变成一种新的力量了吗?
况且,忧伤协助我们写下的作品还能被理解为是我们未来的痛苦的凶象和慰藉的喜兆。
事实上,如果说爱情和忧伤曾为诗人效力,曾帮助他营造自己的作品,如果说那些连最起码
的都没料到的陌生女人,或出于恶意,或为了嘲弄,每人都曾为这她们不会见到的宏伟建筑
物的营造添上自己的砖石,人们却没有充分地考虑到作家的生活并不随着他作品的完成而结
束,那曾使他经受了巨大的、已写入他作品中的痛苦磨难的天性,在他完成作品之后继续存
在,使他有可能在相同境遇中爱上别的女子,如果时间在环境、主体本身,在他的爱的欲念
和对痛苦的抗力上引起的种种变异并没有导致这种境遇出现些微偏差的话。从这第一个观点
来看,作品应被视作一次不幸的爱情,它必然是其它几次爱情的预兆,它将使生活与作品相
仿,使诗人几乎用不着再写作,在他已经写下的东西里他完全能找到未来事件的先期形象。
犹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区别再大也早已记入我对希尔贝特的恋情之中,在那些幸福的日
子里,当我第一次听到她姨母说出阿尔贝蒂娜的名字和描绘她的容颜,那天,我并没有料到
这微不足道的萌芽有朝一日竟会发展和延续到我整个的一生。
然而从另一角度来看,作品是幸福的朕兆,因为它告诉我们,在任何一次爱情中,即在
特殊旁边存在着一般,并且通过把忧伤的起因略过不管、为深化其本质加强对忧伤的抵抗力
的锻炼,完成从特殊到一般的过渡。事实上,就象我后来所体验到的那样,即使在爱的时
刻、痛苦的时刻,如果感召终于在我们的工作中变成现实,此时,我们会十分清楚地感到心
爱的人溶化在更加广阔的现实中,竟至使我们不时把他忘却,我们在工作的时候不再为爱情
感到痛苦,似乎那只是某种纯属肉体的疼痛,与我们心爱的人完全不搭界,好象是一种心脏
疾患。确实这是个瞬息即逝的问题,如果工作开始得更迟一些的话,后果似乎更加是相反
的。因为那些人出自他们的恶,出自他们的毫无价值,置我们的反对于不顾,破坏了我们的
幻觉,自己也化为乌有,并且脱离了我们为自己铸造的爱的幻想,如果此时我们着手进行工
作,我们的心灵,出于我们自我剖析的需要,会重新把他们抬得高高的,抬到有可能爱我们
的地位上,在这种情况下,摆脱了爱的幻觉重新开始工作的文学便会给某些已不复存在的感
情以某种死亡后的继续存在。当然,我们会不得不以医生在自己身上再一次注射有害针剂的
勇气去重新领略那种特有的痛苦。然而,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对它进行某种一般形式下的
思考,这在某种速度上能使我们逃过它的压抑,使所有的人都来分担我们的痛苦,甚至还能
给予一定的欢乐。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在那里凿开一个出口。因为如果说不存
在医治单相思的药物,人们却能从确认痛苦中逸出,哪怕只是从中引出它包含有的后果。智
慧并不考虑没有出路的生活的那些封闭局面。
所以,我必须接受这样的观念,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只能给作家摆个姿势,就象在画
室里那样,因为任何东西只有在变成一般和灵魂弃绝自我后才能够持久。
有时,当一个痛苦的片断尚处于毛坯状态的时候,一段新的柔情、新的苦痛已然萌生,
使我们能够完成和充实那个片断。至于那些有用的深切哀伤,我们还不能太抱怨,因为它们
不会失误,也不会让我们久久等待①。只是得赶快利用,因为它们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我们
或者会自我安慰,当它们太强大,而如果我们的心脏已不很强健,承受不了,那我们就会死
去。因为只有幸福才有益于肉体的健康,而忧伤却是培养精神的力量。况且,它不是每次都
要给我们揭示出一条法则吗?这也是使我们一次次返回真理,拔去习惯、怀疑、轻率、冷漠
的杂草,迫使我们认真对待事物所不可或缺的呀!确实,这条真理难以与幸福、健康兼容并
存,也并不总是与生活同在。忧伤过度必至殒命。每当新的苦难过于深重,我们便会感到又
有一条血管鼓了起来,顺着一侧太阳穴,弯弯曲曲延伸到我们的眼睛底下。大家对老年伦勃
朗、老年贝多芬不以为然,他们那憔悴不堪的可怕面容就是这样逐渐逐渐形成的。倘若没有
心灵的痛楚,那眼囊和额头皱纹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但是,既然一些力可以转化为另一些
力,既然持续的热能会变成光、霹雳中的电可用来照相,既然我们心灵的钝痛能于自身之上
建立起每出现新的忧伤便象楼台般显见的形象的永久稳定,那么,就让我们接受它赐予的肉
体的痛苦以获取它带来的心灵的认识吧!让我们的肉体去分崩离析,既然这一回脱落下来的
每一小块都灿灿放光,一清二楚,以其他天分较高的人所不需要的痛苦磨难为代价来补充作
品的不足,它们被加进我们的作品,随着种种激情碾碎我们的生命而使它更加坚实。思想是
忧伤的替代物,就在一次次的忧伤变成一个个观念的同时,它们部分地丧失了对我们心灵有
害的作用,刚开始的时候,转化本身甚至会聚然释出欢乐。况且,它们仅仅是时间范畴内的
替代物,因为,第一要素似乎该是观念,忧伤只是某些观念首先进入我们心灵所采用的方
式。然而在这观念群里又存在着好几种类别,有些类别的观念即刻便成欢乐。
①在爱情中,我们幸运的对手,或者可以说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恩公。他当即在
一个只是激起我们微不足道的肉欲的人身上,添加了一种极大的价值,与她不相干,却又被
我们混为一谈的价值。如果我们没有情敌,寻欢作乐便不会变成爱情,如果我们没有,或者
如果我们不相信有情敌的话。因为实际上并不一定需要他们存在。足以对我们有所裨益的是
那种幻觉生活,我们对并不存在的情敌产生的猜疑和妒嫉导致的幻觉生活。——作者注。
上述种种思考使我获得对自己经常有所预感的真理的更强烈和更确切的意识,尤其是当
康布尔梅夫人在寻思着我怎么能够为了阿尔贝蒂娜而去冷落埃尔斯蒂尔这样一位杰出人物的
时候,即便从理智的观点去看我也感到她错了,可我又不清楚低估了什么:我们就是带着种
种教训开始学当文人的。艺术的客观价值于此微乎其微。需要使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是
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激情,也就是每个人的感觉和激情。一个我们需要的,使我们备受折磨
的女人引起我们心中阵阵喜怒哀乐,这与我们的利害相关的上司可能引起的喜怒哀乐别样地
深切、别样地生命攸关。尚需弄明白的是,按照我们生活的面,我们是否觉得,一个使我们
感到痛苦的女人的离弃与这种离弃为我们揭示的真理相比之下是微不足道的,这些真理对于
因为给人造成痛苦而喜滋滋的女人是不大能理解的。不管怎样,这种背叛都不为少见。作家
可以着手他的宏篇巨著,不必担忧。让才智开始他的作品,进行过程中自会有足够的忧伤负
责把它完成。至于幸福,它几乎只有一个用途,使不幸变得可能。我们应当在幸福中铸就十
分甜美、十分有力的信赖和眷恋关系,以便使这种关系的中断足以导致被称作不幸的那么珍
贵的痛苦。如果你不曾有过幸福,哪怕是憧憬中的幸福,那么,不幸便谈不上残酷,从而也
结不出果实。
而这对作家犹胜于对画家,为了获得容量和浓度、获得概括性和文学现实,就象画家需
要见到过许多教堂才能画出一座那样,作家也需要接触许多人才能描述出一种感觉。因为,
如果说艺术长存生命短促,那么相反我们却可以说,如果灵感短促,它应该描绘的那些感觉
也不会持续多久①。当灵感重新出现,当我们又能够进行工作的时候,曾为某种感觉在我们
面前摆出姿态的女子已不再使我们体会到这种感觉。要继续描绘出这种感觉就得依据另一个
女子,而如果说这是对前者的背叛,那么,从文学角度来看,则正是由于我们情感间的相似
性,使一部作品既是我们对旧爱的忆念,又是我们对亲欢的预期的相似性,这样的替代倒并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妥。有的人在研究作品中总想猜度作者说的是谁,那么那便是导致这种
研究徒劳无功的原因之一。因为,一部作品,即使是直言不讳的忏悔录至少也是被夹在作者
好几件生活小事之间,在前的曾给作品以启迪,在后的少不得与作品相仿,后来的爱情是前
几次爱情的翻版。因为我们对爱之至深的人并不象对自己那样地忠贞不渝,或迟或早我们会
忘掉她们——既然这是我们的特点之一——好再去爱别人。我们爱得那么深的女人最多也只
是为这次恋情添加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