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一样,在每一位来客走过他跟前时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万在一个脸色苍白,象
戈雅①画中的圣器室管理人或者剧中公证文书誊写人那样,脑后用缎带扎着一条小辫的仆役
陪伴下走到台阶顶上,到了一张办公桌跟前,那里有几个当差的象公证人那样,端坐在登记
簿前,见斯万来到就站起身来,把他的名字登下。他这就穿过一个小前厅。有些人把某些房
间专门为摆某一件艺术品而布置起来,就用这件艺术品来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荡荡,不摆任
何别的东西,而这个小前厅就是这样一间屋子,在进口处就象本韦努多·切利尼②雕塑的一
尊无比珍贵的武装卫士塑像一样,站着一个年轻的仆役,上身微向前倾,在红色的衬领中伸
出一张更加红润的脸蛋,仿佛赫然烧着一团炽热、腼腆和热忱的火焰;他以强烈、警觉、发
狂的目光穿透那挂在演奏音乐的客厅门口的奥比松挂毯,仿佛是以军人的沉着或不可思议的
诚心——这是警觉的象征、期待的化身、暴乱的纪念——象哨兵那样从炮楼顶上监视着敌人
出现或者象天使那样在大教堂顶上等待着最后审判时刻的来临。现在斯万只消迈进举行音乐
会的大厅了,有个身背钥匙串链子的掌门官弯腰为他把门打开,仿佛是将城门的钥匙呈献给
他似的。但斯万这时想的却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奥黛特许可的话),而擦鞋垫上空
奶罐这个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①戈雅(1746——1928),西班牙画家,对欧洲十九世纪绘画有深刻影响。
②本韦努多·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迈过了那条挂毯,仆人的场面让位于客人的场面,斯万很快就发觉男宾都很丑陋。男性
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从他发现男人的相貌的基础在于五官线条的独立自主性
(仅受美学关系的调节)以后,男性面貌之丑对他来说又成了新鲜事物了——在这以前男人
的相貌对他来说本是用来辨认某一个人的符号,而这个人或则代表一系列值得追求的欢乐,
或则代表应予驱避的烦恼,或则代表应该还报的礼数。斯万在他身边的人们身上,现在再也
找不出一样东西不具有一定的个性了,就算是许多人都戴的单片眼镜吧,在他心目中过去至
多只是表明他们戴单片眼镜罢了,现在也已经不再是人所共有的习惯而都各有特征了。也许
是因为他现在只把正在入口处聊天的弗罗贝维尔将军和布雷奥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画当中的两
个人物,而他们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他来说却是把他介绍进赛马俱乐部,在几次决斗中帮
过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将军那单片眼镜,那象一片弹片那样嵌在他那庸俗、带着伤疤、
洋洋得意的脸上,那象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的那只独眼那样在前额中央独树一帜的单片眼
镜,现在在他眼里却成了一个吓人的伤疤,受这样的伤固然是光荣,在别人面前显示出来却
不大体面;至于德·布雷奥代先生,为了参加社交活动,增加节日气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
套、高级黑礼帽,白领带以外,也戴上一副单片眼镜来替代平常的夹鼻眼镜(斯万自己也是
这么做的);象显微镜下的一张切片那样紧贴在镜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无比的眼睛,眼里射
出亲切的目光,不时流露出微笑,对天花板之高,晚会的欢乐气氛,节日的安排和清凉饮料
的质量表示满意。
“啊!原来是您哪!真是半辈子没有见着了。”对斯万说这话的是将军,他看到斯万愁
眉苦脸,以为他也许是生了一场重病才离开了社交界,便找补上一句:“您现在气色不错
嘛!”这时候德·布雷奥代先生则问一个刚把单片眼镜(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观察和无情分
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专写社交生活的小说家:“怎么?您老兄到这里有何贵干?”这位小
说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虚地答道:
“我在观察哪!”他的小舌音发得很重。
福雷斯代尔侯爵的单片眼镜很小,镜片没有边框,象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是何质地的
一块多余的软骨一样嵌在眼皮里,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给侯爵脸上平添了几分带
有阴郁色彩的细腻感情,使得妇女们深信他一旦失恋了是会感到非常痛苦的。德·圣冈代先
生那副单片眼镜则跟土星一样,周围有个很大的环,它是那张脸的重心所在,整个脸随时都
围绕它而调正,那个微微翕动的红鼻子,还有那张好挖苦人的厚嘴唇的嘴巴总是竭力以它们
做出的怪模样来配合那玻璃镜片射出的机智的光芒;这副单片眼镜也引起那些轻佻的赶时髦
的女郎的遐想,梦想从他那里得到矫揉造作的献媚和温文尔雅的逸乐;而那位大鲤鱼脑袋和
鼓包眼睛的德·巴朗西先生戴着他那副单片眼镜在人群中慢慢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松开他
那下巴骨,仿佛是为了确定行进的方向似的;他那副模样就象是脸上只带着他那玻璃大鱼缸
任意的,也许是象征性的,用于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一片玻璃——斯万十分欣赏乔托在帕多瓦
一个教堂画的《罪恶》和《德行》这些画,他这就想起了“不义”身边那支绿叶葱葱的枝
条,它象征着隐藏着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恳求下,斯万走向前去,为欣赏由长笛演奏的《俄耳甫斯》①
中的一个曲子而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眼前只有两位年纪已经不算很轻的夫人并坐在一起,
一位是康布尔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们是表姊妹,时常手提提包,在她
们的女儿的陪伴下在晚会上象在火车站那样你找我,我找你,直到她们用扇子和手绢指着两
个相连的空位置时才安静下来:德·康布尔梅夫人跟别人来往不多,很高兴能有德·弗朗克
多夫人作伴,后者却很有名望,当着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跟她曾一起度过童年的默默
无闻的夫人,自以为这事儿做得很有风度,很独出心裁;斯万皱起眉头冷眼瞧着她们两位听
长笛独奏后面那段钢琴插曲(李斯特的《圣法兰西斯跟鸟儿说话》),看那位名手令人为之
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两眼射出发狂的光芒,仿佛钢琴家手指飞奔的
那些琴键都是一架架高耸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坠入八十米深的深渊,她同时向她的邻座投去
惊讶怀疑的目光,仿佛在说:“能演奏到这等地步,简直是难以置信”;德·康布尔梅夫人
摆出一副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架式,脑袋跟节拍器的摆那样在打着拍子,从一个肩头晃到另
一个肩头,摆动得那么大那么快(两眼则投出那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
只满足于说一声“这又有什么办法”的受苦受难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随时都牵动她上衣皱
边上的钻石,也叫她不得不经常去摆正插在头发上的黑葡萄串,但并不因此而中断它越来越
快的摆动。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东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
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族关系,这为她的沙龙以及她个人大为增色,却也多少使她有点丢
脸,因为这个家族中最显赫的人都多少有点回避她,这也许是由于她为人有点讨厌,也许是
由于她名声不是太好,也许是由于她出于地位较低的一支,也许是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当她
跟她不相识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边的时候,她就苦于不能把
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族关系用明白无误的词句标榜出来,就象东正教教堂的拼花图案上用
直行的文字写在圣者身旁注出他们所说的话语一样。她此刻想的是,自从她表妹洛姆亲王夫
人结婚六年以来,还从没有邀请过她,也没有来看望过她。想到这里,她满腔怒火,却也不
无自豪之感,这是因为,如果有人奇怪怎么在洛姆亲王夫人家见不着她,她就可以说那是为
了避免在那里碰上玛蒂尔德公主②,而万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极端正统主义的家庭所决不
能原谅的;这样一来,她也终于把这当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的理由了。她可也记得,她自
己曾多次问过洛姆亲王夫人,她怎样才能跟她见面,然而到底得到了什么答复,印象已经模
糊,只是常常嘀咕:“再怎么说,这第一步总不该由我迈出,我比她大二十岁呢,”以此来
冲淡这令人羞辱的回忆。靠了这内心独白的力量,她傲慢地把双肩往后一甩,简直使它们脱
离了她的胸部,她的脑袋也几乎跟肩膀齐平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骄傲的山鸡上那只
带羽毛的鸡头。倒不是说她苗条得象只山鸡,她可是生来矮胖粗壮,大有男子气概;不过多
年所受的凌辱却使她的脊梁挺直了起来,就好象是不幸长在崖边的树木为了保持平衡而向后
往斜里生长一样。为了安慰自己不能跟盖尔芒特家族中其他人处于平等地位,她只得经常念
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们,那是由于她那毫不妥协的原则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这种想
法居然塑造了她的体态,使她产生了一定的仪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征,有
时也在俱乐部那些先生们昏花的老眼里激起一霎那的欲念。谁要是把德·加拉东夫人的谈话
加以分析,把每一个词语出现的频率统计出来,从而找出破译密码的关键,那就会发现即使
是最常用的词语,出现的次数也不会多于“在盖尔芒特堂兄弟家”、“在盖尔芒特姑妈
家”,“埃尔赛阿尔·德·盖尔芒特的健康”、“盖尔芒特表妹的浴盆”这些词语。当人们
跟她谈起一个知名人士时,她总答道,她个人并不同他相识,然而在她盖尔芒特姑妈家却碰
到过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时候语调是那么平淡,声音是那么沉重,显然表明她个人之所以
并不同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