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丝买一件雨衣和一顶带蓝翎毛的帽子,或者别再让叫我害臊的这个女仆陪着上香榭丽舍
(妈妈说我对弗朗索瓦丝不公道,说她是对我们家忠心耿耿的好人);这新的想法也促使我
注意到,见到希尔贝特这个唯一的愿望使得我早在她走以前几个月就一心只想打听她什么时
候离开巴黎,又上哪儿去,觉得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么世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也只能算是一
个隐遁之所,而只要能在香榭丽舍见到她,那我就愿意一辈子呆在巴黎;很清楚,我这个担
心和愿望在希尔贝特的行动中是找不出来的。恰恰相反,她很喜欢她那家庭女教师,从来也
不为我对这有什么看法而操心。她觉得,如果是为了陪小姐去买东西而不到香榭丽舍来,那
是很自然的,而要是为了陪她母亲出去而不来,那更是惬意了。即使她同意我在同一地点和
她度假,那么要选定这个地点,她至少得尊重她父母的意见,得考虑到她同我说过的那种种
游乐,而决不会上我家里有意把我送去的那个地方。当她有几次对我说,她更喜欢另一个男
朋友,或者她已经不象头天那么喜欢我,因为我粗心大意而叫她在游戏时输了一盘时,我就
向她道歉,问她该怎么办才能重得她往日的欢心,使她喜欢我有过于任何别人;我希望她对
我说她喜欢我本来就有过于别人;我恳求她说这句话,仿佛她可以随她高兴或者随我高兴,
仅仅凭她根据我的行为是好是坏而说出来的几句话,就能随意变动她对我的感情似的。难道
我那时不知道,我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既不取决于她的行为,也不取决于我的意志吗?
在我心中暗处的那位不相识的女工所建立起来的新秩序还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希望迄今
为止伤了我们心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真心,那么它们就会射出一道我们的意愿无法
熄灭的光芒,我们应该通过这道光芒,而不是通过我们自己的意愿去看看他明天的所作所为
又将是怎样。
这些新的话语,我的爱情是听到了的,这些话语使它信服,明天不会跟已逝的日子有什
么两样;希尔贝特对我的感情已经年深日久,不可能有所改变,只能是冷漠而已;至于我对
希尔贝特的爱情,爱着的只是我这一方面。我的爱情答道:“是的,对这份友情已经无计可
施,它是不会改变的。”这样,明天一来(或者等个最近的节庆日子,等个周年纪念,或者
是元旦,反正是与众有所不同的一个日子,到那时时间会抛弃过去的遗产,拒绝接受它留下
的凄楚,另起炉灶),到那时,我会要求希尔贝特抛弃我们的旧友情,奠定我们新的友情的
基础。
我手头总有一张巴黎街道图,因为可以从中看到斯万夫妇所住的那条街,所以我觉得它
装着一份财宝。出之于爱好,也出之于一种骑士式的忠诚,不管是谈到什么,我总要讲出这
条街的名字,以至我父亲(他不象我母亲和我外祖母那样知道我在爱着一个人)问我:
“你干吗老是说起这条街?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紧挨着布洛尼林园,所以是个
很宜人的住处,同样的街道也能数出十来处呢。”
也不管是谈到什么,我总要引我父母说出斯万这个姓氏来;当然我马上就在心里默默地
重复;不过我也需要听到它那悦耳的铿锵声,让我听听这个乐音——单是默读是不够的。再
说,斯万这个姓氏虽然我早就知道,现在都象某些患丧失语言能力这种疾病的人对最常用的
词也感到新鲜一样,对我也成了一个新词。这词老在我的脑际,可我的脑子对它老是习惯不
了。我把这个词加以分解,一个一个字母地拼读,它的拼法对我简直是个意外的发现。随着
它变得越来越熟悉,我也就觉得它越来越不那么清白无瑕。我在听到这个词时所得的乐趣,
我都心想它已经是如此有罪,仿佛别人已经猜透了我的心思,所以当我竭力把谈话向这方向
引的时候,他们就转换话题。我一个劲儿转到跟希尔贝特有关的话头上来,老是重复那些话
语——这些话在远离她的地方说出来,她也听不见,不过是些只能重复说明现状而不能改变
现状的一无用处的话语——然而我仿佛觉得把希尔贝特身边的事这么折腾折腾,翻弄翻弄,
也许可能从中得出点可喜的东西。我一再重复那位读《论坛报》的老太太对她的夸奖(我向
我父母暗示,她是一位大使夫人,甚至是位亲王夫人),继续说这位老太太是多么美,多么
大方,多么高贵,直到有一天我把从希尔贝特嘴里听到的她的名字说了出来——她叫布拉当
太太。
“哈!现在我明白了!”我母亲尖叫起来,我感到自己脸上羞得发热,“你外祖父听了
准要叫你小心又小心。你居然会觉得她长得美!她可长得实在难看,这辈子也没好看过。她
是个执达吏的遗孀。你大概不记得了,在你小时候,我费了多少心血才阻止她来看你接受体
育锻炼。我并不认识她,她可老是想跟我搭讪,假说是为了告诉我‘你长得好看得简直象个
小美女。’这个女人从来都有那么一股子交结朋友的瘾;我一直这么想,她要是当真认识斯
万太太,那她准是得了神经病了。因为这个女的虽然出身低微,可从来还没做过什么招人非
议的事来。她就是一个劲儿要跟人拉关系。这个人长得难看,极其庸俗,而且爱惹事生非。”
至于斯万,为了要使我自己长得跟他相象,我成天都在桌子边坐下,一个劲儿把鼻子拽
长,一个劲儿揉眼睛。我父亲说:“这孩子傻了,简直讨厌透顶了。”我简直希望自己也跟
斯万那样来个秃顶。我觉得他是如此不同凡响,有些我常交往的人居然也认识他,而且哪天
都能碰巧碰上他,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一次,母亲正跟每天在吃晚饭时一样讲着她下午
买了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忽然讲起:“对了,你们猜猜我在三区商店雨伞部碰见谁了?是斯
万!”她讲的那些话本来对我是索然乏味,这下却催开了一朵神秘的鲜花!真是叫人听了既
得到满足,又感到伤心,斯万今天下午怎么会在那人群里亮出他那神乎其神的身影去买一把
雨伞!在那些同样与我无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当中,这一件事情在我心中激起了特殊的震
动,我对希尔贝特的爱经常为之激荡。我父亲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因为当大家在谈狄奥
多西二世国王此刻作为国宾和盟友在法国的访问将产生的政治影响时,我连听都不听。但与
此相反,我是多么想知道当时斯万是不是穿着他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
“你们打招呼了吗?”我问道。
“那是当然,”母亲答道,她仿佛担心,如果她承认我们家对斯万冷淡的话,别人就会
想法从中调解,超过她所希望的程度,反正她是不想认识斯万夫人的。“是他走上前来跟我
打的招呼,我先没有瞧见他。”
“这么说来,你们并没有吵翻?”
“吵翻?干嘛要吵翻?”她尖刻地回答,倒仿佛是我怀疑了关于她和斯万之间的和睦关
系的神话,又试图来“拉拢”似的。
“他可能怪怨你不邀请他。”
“谁也用不着邀请所有的人,他邀请我吗?我不认识他的妻子。”
“可从前在贡布雷的时候,他是常来的。”
“好吧!在贡布雷的时候他来咱们家,在巴黎他有别的事儿要干,我也一样。不过我可
以向你保证,我们压根儿也不象是两个吵翻了的人。我们在商店里一起呆了一阵子,直等到
店员把他买的东西打好包为止。他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他说你跟他的女儿在一起玩”母
亲这么说着,原来斯万心里还有我呢,这真是个奇迹,叫我怎不惊奇,而且他了解的情况还
相当全面,当我在香榭丽舍由于感情激动而在他面前哆嗦时,敢情他知道我姓什么,知道我
的母亲是谁,而且除了知道我是他女儿游玩的伙伴以外,还掌握我外祖父母的一些情况,知
道他们的家庭,知道我们住在什么地方,还晓得一些连我都可能不晓得的我们家当年生活的
特点。不过我母亲在三区商店雨伞部被斯万瞧见,作为一个曾经与之有过共同的往事的人物
出现在他面前,使得他迎上前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可并没有觉得这次邂逅有什么特殊的
魅力。
无论是我母亲也好,还是我父亲也好,仿佛都并不觉得提起希尔贝特的祖父,提起这位
证券经纪人来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我的想象力却从巴黎社交界中把某一个家庭单独抽出来,
把它奉为神圣,如同它曾把巴黎这座石头城中的某所房子单独抽出来,把它的大门刻上花
纹,把它的窗户彩绘装饰得十分华丽一样。不过这些装饰,只有我才看得见。我的父母认为
斯万家住的那所房子跟林园区在同一时期盖的别的那些房子都一样,他们也觉得斯万家跟别
的许多股票经纪人家都一样。他们对这个家庭的印象是好是坏,根据它在凡人共同的业绩中
参预了几分,根本看不见它有什么独具一格的地方。即使他们发现了什么长处,他们也会在
别处看到同样的,甚至犹胜一筹的优点。因此,当他们发现斯万家的位置好时,就说另外还
有一所房子位置更好,然而这所房子跟希尔贝特毫无关系,或者是属于比她爷爷资金更雄厚
的一些金融家的;万一他们要是一时跟我意见一致,那准是误会,立即就要纠正的。这是因
为,我的父母不具备爱情赐给我的那种补充的、瞬时的感觉,所以发现不了希尔贝特周围任
何新的品质——这就跟颜色领域里的红外线一样,在感情领域中也是属于肉眼所不见的一种。
在希尔贝特早就通知我她不会来香榭丽舍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办法蹓个弯,走到离她所
在的地方近一点的处所。有时我领着弗朗索瓦丝到斯万家所住